叶枫死死盯着他, 胸膛剧烈起伏。
“好,你既然这样说, 你的决定就是要拒绝我?”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叶书良, 又看一眼站在旁边的盈盈姑娘。
叶书良清秀英俊,满身的书生气质,他能出口成章为人夸赞。如果他不是他, 定然是自己也颇为赏识的青年才俊。偏偏有这种恩怨,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恨他。
叶枫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仰起头不让眼泪呛下。
两个孩子啊。一个是他从小身边带大的, 乖巧懂事。一个是自己的亲生骨血,柔弱可怜。
他知道两个孩子都甚为惶恐,叶书良惶恐自己憎恨他, 所以极尽讨好。盈盈惶恐自己身份卑贱, 再牵连他人。
叶枫说:“把,把那女人带过来!”
叶夫人抱住盈盈,喊道:“老爷!”
叶枫:“带上来。我今日也跟他说个明白,来个了断。”
叶夫人拗不过他,还是出去吩咐人。
叶枫唇角用力,质问道:“叶书良, 你扪心自问, 若非是你,我叶家何至于今日?我小女又怎会落到今日地步?她本该是人人惊羡的官宦之女, 这等年纪, 该已经成家,有子。伉俪情深, 举案齐眉。而如今呢?如今她是什么境地?人人不屑,人人欺侮。被陆仲深那小畜生欺负了,我甚至都不能替她出头。她如今全是代你受过,你说该不该还?”
叶书良:“还。”
“你若是没有我叶枫指教,保你安□□计,能走到今日吗?你幼时念过的书,从过的师,你在官场通畅的仕途,人脉,我虽对你冷淡,可从未苛责过你吧?这恩情你说该不该还。”
叶书良:“还。”
“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还!”叶枫高高举起手上的长鞭,双眼通红地喝道:“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们母子,我杀了你的心都有!”
叶书良不是喜欢争执的人,又朝他磕了一头,说道:“父亲若要追究,即便是杀我,儿子也不会推辞。可今日,儿子若是娶了盈盈姑娘,也未必就是报恩。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对盈盈深感愧疚,何来夫妻之情?她已是不幸,莫非还要她陪我孤苦终老?这是在惩罚她吗?”
叶枫:“难道你就要她嫁给那个小畜生?你知道他在外怎么说?他——”
盈盈年纪跟叶书良一样大,寻常的女子早就成亲生子了,她因青楼身份蹉跎到现在,无人敢娶,被陆仲深嘲笑是个老女人。
叶书良道:“儿子要还,一,还您这条命。”
叶枫听到这里,便:“你威胁我?!”
叶书良:“儿子不敢,只是实情相告。父亲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可愧疚之情又无以偿还。孩子自知理亏,除却如此,实在难以清偿。二是……”
叶书良偏头看向盈盈姑娘。
盈盈摇了摇头。
叶书良说:“就对人宣告,说盈盈姑娘是我恩人,我要将她认做义妹,入我族谱。陛下曾说允我一件事,儿子便斗胆上请,请陛下答应为盈盈正名,对外给她一句夸赞。如此,她也有了名声。此番种种,城中必有猜疑,等陆家祸事东起,尘埃落定,再以实情相托,还她名分。往后,她便是个妹妹,有个自由身,可自行婚嫁。若是因此受了什么委屈,儿子必定会替她出头。”
“至于姑娘腹中孩儿,可以生下。等他降生,儿子愿意向陛下恳请,调职离开京城,顺便将孩子带走养育。数年后再带回来,外人不知底细,他就是我嫡亲长子长女,不会连累到盈盈的名声。”叶书良说,“我绝不会亏待这孩子分毫。”
叶枫说:“我叶家养得起这孩子!何需你来?”
盈盈正想开口,外面一阵鬼哭狼嚎的呼喊。
听到那熟悉的音色,她瞬间白了脸色,躲到叶夫人身后。
院门推开,两位仆从拖着一妇人入内,将她放到地上,欠身示意,即转身匆匆离开,不敢多看一眼。
那妇人穿着最简朴的麻衣,身上带着多日未曾梳洗的汗臭味。头发上结了一层油,乱糟糟地糊在一起。但看着中气十足,并未有什么饿态和病容。
叶枫自她过来,一脸杀气地瞪着她,咬牙切齿,手指长鞭握得发白。
妇人不敢抬头,目光从各人的鞋子上掠过,心虚地缩着脖子。爬过去抓住叶书良的袖子小声道:“书良,你怎么都不来看看娘亲啊?”
叶书良无情地将衣服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妇人一愣,带着哭腔说:“你是在怪娘吗?娘都是为了你好啊。跟着我,颠沛流离,三餐不继,你也只能同我一样,一辈子为奴,为下等人。可你看,如今你这般出色,你是有本事的,你聪慧过人啊。”
叶书良身形不动,低垂着头道:“我怪你,是怪你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妇人又去抓他的手,泪珠落到他的手背上:“我都是为了你啊……”
“我不需要啊,”叶书良按住她的手腕,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来,眼中泪光闪烁,出口字字诛心疼痛:“别说是为我好,我从来不需要啊!”
手中空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心,觉得什么东西也被抽走了。那股空落落的感觉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惊恐。妇人嘴唇颤动,呼喊道:“儿子啊……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娘饥寒……”
叶枫抬手一鞭,从她眼前落下。
妇人浑身发抖,捂住耳朵惊恐大叫。
叶枫道:“如此蛇蝎心肠,我不杀你,已经是仁至义尽。可你别曾妄想自己能靠着正则逃罪,他想救你,没那本事!叶书良,人在你面前,我就问你,你要怎么处置她?”
妇人希冀地看着她:“书良……”
叶书良面不改色道:“按律例处置。”
妇人表情凝固,退开些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片刻后发狂似的吼道:“我生你九月怀胎,为你背信弃义,又怕连累你,远走他乡!我一妇人啊,我一妇人!为你付出至此,如今,你竟不管不顾?你读的圣贤书,是这样教你的吗?你的孝道呢?”
“我读圣贤书,教我明事理,辨是非。这孝,已难两全,所以我站理。您若死了,我为你处理后事。你若活着出来,我请人照顾你。可错的,你就该偿啊。”叶书良说,“我如今是在替谁还债。你说呢?”
妇人:“你就是舍不得叶家的荣华富贵!你舍不得你这一身皮囊!”
叶书良苦笑着说道:“那这点,不正好像极了你吗?你怎么没有准备?”
“你以为如此卑鄙,等他成人,就可以老来享福?没这样的好事。”叶枫冷笑道,“好。你既然做此决定,就别后悔。她的事,待时机一到,我就转交衙门,按律例处置。”
叶书良:“是。”
妇人大叫,叶枫过去粗暴将她拖到门口,让下人带回去。
叶书良闭上眼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叶枫指着门道:“你走,以后不要出现在我叶家。我往后不会再信你的花言巧语。”
叶枫背过身,再不看他:“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才招了这样一个毒妇进来!你往后与我再无瓜葛,你也不要再姓叶,滚吧。”
叶书良鼻翼微缩。叶夫人在旁边小声劝慰,让叶枫别说了。对上叶书良的眼神,终究还是别过脸去。
叶书良转过方向,朝着他二人重重磕了几个头。
“孩儿不孝,养育之恩,不敢忘怀。”
他站起来,对着两位女眷道:“母亲,盈盈姑娘,对不起。”
方拭非见他要走,连忙从屋里跑出来,追道:“等等等等!我也走了!”
“啊……”
她忽然出场,院里众人都是大惊。
叶枫一口气没喘上来,哽着喉咙里,震惊看着她。
“你——”
方拭非干笑两声,歉意道:“真不是我故意偷听,叶少卿您来的时候,我在屋里跟叶郎中说话。是您发难太急,没看见我。这不我也。所以无奈才听了这些。”
叶枫:“你——”
方拭非指天起誓道:“是,我是李侍郎手下的官员,可我同他不一样。嘴巴严实,也知道事情轻重,绝不外传!”
叶枫被她搞懵了:“什么?我分明见过你,你不是正则手下的一名主事吗?”
“哎呀!”方拭非也很惊讶,“您竟然记得我,实在荣幸。都是户部的官员,我即为叶郎中做事,也为李侍郎效劳嘛。但这事,连李侍郎,我都不会告诉。”
叶枫被气得发不出第二个音节:“你——啊……”
方夫人忙给他顺气:“老爷!”
方拭非自觉朝着门口移动:“我滚!我这就滚,带着叶郎中一起滚。您老一定要保重身体,真是多有叨扰,方某下次再来致歉。”
叶枫用力指着她,方拭非抓了叶书良的手火速往外跑。
·
方拭非回到家的时候,林行远还坐在他的石臼旁埋头苦干,见人来了,直接打招呼道:“叶郎中来了啊,随意坐。”
方拭非将人领进厅堂,让他先在这里好好住下,再跳出去找林行远。
方拭非笑着靠近:“林大侠,忙什么呢?”
“碾豆子啊。”
方拭非抬住他的收说:“别管这豆了,是这豆长得不好。”
“呵,你现在承认了?”林行远把手里的碎末往下面一丢,“可爷就跟它过不去。它长不好,但爷手艺好!让开。”
方拭非:“林大侠!”
林行远停下手,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这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天下第一高手林大侠。”方拭非拍拍胸口道,“往日小弟多靠您的照拂。您无所畏惧。”
林行远说:“我怕你坑我。”
“这你就更不需要担心了。”方拭非笑说,“这不是会习惯的吗?”
林行远推她:“你走!要跑腿自己去,我才不跟你玩儿了。”
方拭非嘀咕:“这么小气做什么?”
林行远:“你近来越发得寸进尺。方拭非,这四个字你会写吗?”
方拭非真得寸进尺道:“手伸出来,我写给你看。”
林行远举起了他手上的大锤子。
方拭非悻悻说:“好吧,我就是想让你出去帮我买床被子。我去买日常洗漱之物,还有吃的东西。不然这两边跑要多麻烦?”
林行远挑眉,往里一看,道:“叶郎中没地方住?”
“有地方,可没这里好啊。”方拭非说,“你看,这里离范家近,离叶家近,离我们也近。正好可以留下来共商报仇大计。他住不久的。”
林行远:“什么报仇?不知所云。”
方拭非神秘笑道:“你回来了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林行远嘟囔:“又唬我。”
虽然面有不满,可还是站了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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