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拭非等人是正午进的城。
先将顾泽长送去他的府邸。他府内一向冷清,管事在门口接到人,催促着他快去过过晦气,沐浴换衣,几人就互相告辞。
队伍的人数也瞬间少了下去。方拭非等人都要挤到一辆马车上。
他们穿着轻薄的夏衫,车厢里闷热,出了不少汗。舟车劳顿,更是疲惫不堪。
马车又驶了一段,才到的户部大门。
王声远早已闻声走出来。
照例说他一尚书,叶书良与他品阶相差甚远,又是晚辈,断然没有他出来迎接的道理。可李恪守正在他屋内跟他争辩,王声远烦不胜烦,想打人又不敢,正愁没个借口,一听见人来,立马就跟见着知己似地飞奔出来了。
李恪守在后边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个小小郎中,比他侍郎还受器重。这就是户部内外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原因。全是王声远带的好头呐!
王声远看着叶书良。
对方这去了才一年,比他预想的快多了。他之前夜不能寐,最怕叶书良等人有去无回。原本想着过个两年,要是还没结果,他就去向陛下请求,把人调回来,没想到最后直接载誉而归!
好,比他那不成器的小侄王长东有出息。
可年轻人变化总是快的。叶书良此前在京城的时候,穿得清秀端正,现在有些不修边幅,真是……长糙了点。
受苦了受苦了。都是御史公那老匹夫。
王声远就差与他执手相望泪眼,动情喊道:“叶郎中,老夫想你啊!你回来就好了,这金部……金部果然还是少不了你啊!”
叶郎中:“劳累王尚书了。”
王声远:“哪里?听你所述,此行真是祸不单行,好在你们几人机警。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们。”
顾琰迟来了,正好摇着把扇子,悠悠从门口靠近。
众人问好:“顾侍郎。”
顾琰拍了下叶书良说:“一年不见,你身体康健就好。”
叶书良轻笑。
顾琰又指着林行远,问方拭非:“他壮实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矮?这年纪是长不了个子了?就这么可怜?”
方拭非:“……”
李恪守在一旁哼道:“真是其乐融融。”
方拭非阴阳怪气道:“不想李侍郎竟然会来为我等接风。”
李恪守:“你怎么了?”
“我?”方拭非无辜说,“李侍郎指什么?”
李恪守皱眉:“没什么。”
王声远心说多可怜的孩子又被李恪守缠上,便道:“你们几人休息一下,就进宫去吧,别叫陛下久等。户部后面可以沐浴,回家去也可以。到时候备上户部的马车,过去接你们。”
方拭非把要留在户部的东西,暂时都丢在这里。
她的位置自离开后,就被占用了。另外两名主事完全没有想到她能这么早回来,指挥着人把周围东西重新搬开。
方拭非与林行远回家沐浴去。
等他两人好不容易烧水拾掇好,外面的马车已经等了老半天了。看着天色渐晚,日头已经靠近地平线。
顾泽长在马车上打了个哈欠,看见他们出来,立马精神道:“我来接你们!”
他们顺畅进宫,再步行至书房。虽然时间晚了,可顾登恒一直忙于公务,尚未用膳。
他本来要去吃饭了,恰好被几人打扰,就留着又耽搁一阵。
顾登恒问了些问题,都是顾泽长在答。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大半到了点子上。有些东西听不清楚,叶书良稍作提点,也明白过来,可见不是临时攻克,而是早有准备。
顾登恒将手上的册子放到一旁,满意道:“嗯,的确是有在做事。”
顾泽长闻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顾登恒看着亦是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虽然不算喜爱,可他若成材,自己怎样也会觉得自豪。
“此番诸卿确实辛苦。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不说,竟还遇到百年难遇的天灾。能平安归来,已是不易,更妄论平乱县丞。诸卿胆魄过人,何山县处置得当细微,免除后顾之危,朕甚感欣慰。”顾登恒放松地将手搭在桌子说,道:“该奖赏几位才是。如此,有何需要,尽可直言。”
众人皆是委婉推却。
顾登恒:“罢了,你们这群臣子啊,总是战战兢兢,生怕朕与你们动怒。无罪就求恕罪,有功却不敢邀功,实在太过小心。与你们推心置腹,你们却僵持客套,浪费朕的功夫。朕现在饿了,你们几个留下,陪朕一起用膳。”
他说的是埋怨,语调却很高兴。几人不敢推辞,跟在他的身后,相继落座。
顾登恒以往吃饭总是很快,这次有人陪着聊天,就慢了下来。
席间跟顾泽长多说了几句话,叫对方受宠若惊。方拭非言语风趣,用词夸张,将顾登恒逗得大笑连连。
顾登恒看着她,忽得咳嗽起来,目光微沉,笑得泛出眼泪。
等晚膳用完,天色已是大黑。
叶书良等人告辞请回。
顾登恒点人道:“方主事,你先留下。”
几人心里皆是一惊。
叶书良和顾泽长同时扭头看他。
顾登恒似若未觉,跟身边的内侍说了两句,让另外两人先退下。
书房里点上了等,莹莹照亮角落。方拭非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五官却不清楚。
顾登恒声音稳了下来,说道:“老五身边带着的侍卫,已同朕详细汇报何山县的事情。节度使之死的真相,朕不与你追究。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此事都过去了。他在江南贪腐舞弊,实在过分,朝廷早晚追究整治。可你的果决聪敏,忠心宏志,朕心中了然。以你才学,任金部主事,确实太过屈就。不知道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前途大事,你不要再同朕置气了。”
方拭非忙道:“臣不敢。只是于户部颇为憧憬。此行更是多亏叶郎中照拂,受益匪浅。臣之所学,比之叶郎中,实在浅薄,难登台面。”
顾登恒抬手示意:“你不必在这里自谦说自己菲薄。他们都跟朕夸你,说你是不世之才,朕看着也喜欢。朕是很想重用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方拭非:“臣惶恐。”
屋内烛火跳动。
顾登恒叹了口气,继续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啊,朕总是想不起来。或许是朕太久没见他,才让他的样子,在朕脑海里都模糊了。每次从你离开,朕都觉得即恍惚又遗憾。他是谁啊,究竟是谁?朕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方才你在桌上跟朕说笑,朕忽然想起来了。物是人非啊,竟如此难料。”
顾登恒看着远处,惆怅道:“二十年啊,二十年。朕当初看着他长大成才,成家立业,未等他传承子息,他就去了。朕当时觉得朕会一辈子都记得他,到后面时间久了,就不常想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也忘记了,实在残酷。前几日想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长得是什么模样?看着他的画像,也觉得不像,他不该是这样的。今日见到你,朕险些叫出声来。”
方拭非:“陛下折煞小人了。”
“你二人哪怕容貌五官不像,性格举止也有三分形同的恣意,或许真是有缘。”顾登恒说,“也或许是因此,杜陵那不知趣的老顽固,才会留下来教你了。”
方拭非抿了下唇,正在思考该如何接话。
内侍提醒说:“陛下,吏部侍郎与起居舍人已到。”
顾登恒:“宣。”
顾登恒说:“朕年事已高,想留个人在身边陪朕说说话。方拭非,你就调去中书省,或门下省。五品官也好,四品官也好,朕随你挑。你不做言官,那就做舍人,再不济,做给事中申理冤滞,这样如何?周侍郎,有空缺之位否?”
吏部侍郎心中惊诧,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连忙埋下头,将脸藏起来。
方拭非叩首道:“陛下。陛下先前说,此行何山县治乱有功,若有所求,尽可开口。”
“你说。”顾登恒已有预感,她又要假意推诿,冷下声道:“你想好了再说。”
方拭非:“臣其实已翻来覆去想过许久,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陛下既然首肯,那臣斗胆进言。”
方拭非稍抬起头,从下方仰视着顾登恒。
这样的视角,对方身形变得特别高大,还有种威严压迫之感。
方拭非说:“请陛下对外重开运河,允民间商船入河。”
顾登恒沉默着,其他人更是屏住呼吸,不敢做声。
房间内一时落针可闻,气氛诡异紧张。
吏部侍郎如芒刺在背,吞了口唾沫,冷汗簌簌直下。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以免被顾登恒迁怒。
这算什么事?大半夜了,这样倒霉的人都能给他遇见。
或许是过了许久,顾登恒才出声道:“方拭非。”
“臣在。”
“你脖子上这脑袋,沉吗?”
因为夜里尤为寂静,外面连下人都少有走动了,顾登恒的声音就变得宏亮清楚,其中森寒,听着就让人泛起冷意。
“沉。”方拭非说,“臣虽愚钝,可也晓得为国为民,这脑袋里装的是天下兴亡的大事,如何不沉?”
顾登恒冷笑:“就怕你顶不住。”
方拭非:“也不是臣一人在顶。陛下圣明,是以天下贤才广而聚之,百官清正廉洁,一心为民。臣之忧虑,与陛下重任相比,不值一提。”
顾登恒深吸一口气:“你出去。”
方拭非小心起身。
顾登恒:“跪着。”
方拭非一言不发,退到门外,平地跪下。
屋内又静了片刻,顾登恒呼吸沉重。
顾登恒猛得站了起来,将桌上奏章用力砸下。怒吼道:“朕早就说过!谁再在朕面前提商船运河,就先将脑袋提上来见!方拭非,啊,运河?你就等朕死了,再来打这主意!”
书房内众人皆是抖了一抖,暗自叫苦。</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