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悦跨进门槛,方拭非从她手上接过了油伞。
范悦心中没底,说道:“无论是谁,如此作为都太过阴损。叶公子是叶伯父长子,尚未成婚,出了这种丑闻,将来恐仕途受阻,怕新婚喜事也会受到波及。他是向来不在意这些事情,可却不能不在意,还是请您去提醒他一下吧。”
方拭非:“我?先不说我官职卑微,这是他的私事,我哪来的资格对他指指点点?难以开口啊。”
“户部其他官员,我并不熟识,且大多已经成婚,家中人多口杂,又未必可信,我找他们不合适。左右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你。叶公子以前对你大为赞赏,你说的话,他应该是在听的。”范悦说,“方主事?若是因此,再误了他的姻缘,未免太可惜了。你帮忙提醒一句吧。”
方拭非看向林行远。
林行远立即推拒:“你自己去!”
“那,方某就多问一句。”方拭非对范悦抱拳道,“范姐姐,你叫我去问,或者说,你来问我这事,是因为觉得因为此事,叶郎中不愿连累,才与你取消婚约了吗?还是觉得,他此举是不想跟别人成亲,故意吓退?”
范悦苦笑一下,垂下视角道:“不重要了。我下月就走了。他若能好,我也安心。”
方拭非:“好吧。那我就去探探口风,出了消息再告诉你。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范悦颔首。
林行远挥臂:“再会。”
方拭非也不确定,这消息是叶书良自己放出去的,还是别人趁机搞事的。反正论损,无事能出其右了。
她先前在叶枫府求见,被叶枫毫不留言地回绝,这次估计也不会让叶书良见她。
方拭非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模样,正好被回来的叶书良逮住。
叶书良从后面面无表情的拍了下她的背,方拭非呼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笑道:“叶郎中?”
“你来有事?”叶书良道,“对了,王尚书问你之前做的事怎么样了,怎么都不去回禀?既然是帮户部做事,还是有始有终。”
“是。我忘了。”
“你来找我有何事?怎么不去户部找?”
方拭非愁眉苦脸道:“嗯……要不我来给你送个人?”
“什么?”叶书良茫然,“谁?”
方拭非:“陆仲深?”
叶书良脸色倏地一沉。说道:“你去查我了。动作真快,什么来路?”
“还真不是,是一位友人悄悄告诉我的。”方拭非说,“我这也很是犹豫,颇为诧异。不过我就听听,并不管详情。”
叶书良朝她走近说:“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不不不!”方拭非立马退却道,“下官不想知道。人不能活得太明白不是。”
能直言的秘密,大多不是什么好事。
叶书良抓住她的手臂:“你怕什么?你也有怕的事情?”
方拭非大幅挥开他的手,壮烈道:“人固有一死!可生不如死,就不是我的追求了!叶郎中,告辞!”
叶书良对她喊:“回来。”
方拭非回头。
叶书良招小孩儿似的招她过去。
方拭非又荡回到他面前。
叶书良往里带路:“进来吧,正巧我有事要跟你说。”
方拭非便跟着他进了叶符的阿门。
叶书良的院子在东边,很清静。院里只有一个下人,进来后就被他遣了出去。
他的屋里全是书,没有其他什么无用的东西。书桌一类看着已经用了许多年,还缺了一个角。刨除书本的话,这屋子简朴到令人觉得贫穷。
方拭非还在打量,叶书良撩起衣袍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的院子诚然是打理得不错的,只是右边是高墙,外面是街道,在家里显得太冷僻了些。
叶书良指着院前一株桃树道:“这棵树,是我小时候跟我父亲一起种的。他那时候极为疼爱我,我母亲也是。你看他对外严厉,不苟言笑,其实对子女却颇为放纵。我两个弟弟,都因此有些天真。在大理寺内领个闲职,父亲不敢提拔重用他们。”
方拭非小步跳过来,一屁股坐下:“这桃树不开花啊?”
“不开,好些年没开过了。”叶书良笑说,“何况这什么时节,开什么花?”
叶书良又指着前面用石头围出来的圆圈图案道:“我小时候调皮,什么都喜欢玩,还喜欢捡石头。我父亲说我不知长进,同他一点都不像。可还是把院子都修整了,把我捡回来的石头一颗颗埋进去摆整齐。还会在闲暇时跟我一起在那里挖土。后来他不常来,我也不玩这个了。”
方拭非听他语气中有些惆怅,笑道:“我看叶郎中屋内全是书本,别无它物,在金部更是忙于公务不曾懈怠,如此苦读心性,常人难及。”
叶书良:“以前我也不爱念书,觉得枯燥无味。”
方拭非:“现在怎么就觉得有趣?”
叶书良摇头:“无味,无趣,令人烦躁。”
方拭非:“嗯……”
叶书良:“可是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否则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怕犯错,那念书总是不会错的。当时也想,我若有出息了,或许他还会多看我两眼。”
方拭非沉吟片刻,还是问道:“所以是从什么时候起?”
“从他知道我不是他亲儿开始吧。”叶书良语气平静,并无波澜:“我生母原是家中仆役,生父不详。她偷梁换柱,叫盈盈姑娘代我受过。之后便离开了京城。可事情终有败露一日。自那以后,他在四处寻找我生母的踪迹,才知道她因生活困顿,狠心将盈盈卖入青楼。”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天呐。”
叶书良也吸了口气,强颜欢笑道:“若是先前,他还念及些许相伴之情,对我若即若离。自那以后,我二人关系再无缓和余地。他恨我,尤恨我母亲。我当时不明白,太不明白,我叶书良是谁,跟他们是什么关系,我是不是还应该留在这里。我是做错了什么。”
方拭非挠了下头。
叶书良问:“方拭非,你说这恩情该不该报?”
“嗯——你们怎么总是问我这叫人难受的问题?”方拭非用手枕着头向后仰去,看着天空叹道:“报恩重要吗?重要啊。无情无义的人也就罢了,可最怕的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有的恩,就是报不起啊。”
叶书良说:“他自幼在我心中是顶天立地的,育我成人,并未亏待于我,无以为报。我对他又深感愧疚,无所是从。盈盈姑娘会有今日这般,我亦不敢推责。如今我不娶她,便是不义、不孝。我本事事顺他所言,可最终还是让范三枉受牵连。我终归也有自私,不愿为之,莫非我此生就是为了还债?辜负一个人来赔偿另一个人?谁知道今后又不会欠下更多?不如叫我以命偿之,还能来个一干二净,免再拖累任何人。我今后该如何?会如何?谁知道?”
方拭非张口结舌,最后还是闭嘴了。
叶书良:“方拭非,你既如此聪明,你告诉我。我叶书良一世清白为人,严苛于己,怎么就欠了这么多债?我又能怎么还?”
“为何这世间偏偏与我过不去?总道是我不成全他们,那谁来成全我?”
方拭非扯了下他的袖子:“叶郎中……”
“我,直言一句吧。如果是我,还是选自私一点。非要辜负一些人的话,还不如偏帮自己喜欢的。”方拭非说,“这本不是你的过错,非要赔上一辈子吗?谁知道下辈子有多长,这恩情又能消磨多久呢?”
盈盈端着果盘,回到叶夫人的房间。擦了擦眼角,让侍女下去。
叶夫人从铜镜里见她靠近,神情似有落寞,便问道:“你不是去给他送东西了吗?难道他不肯见你?”
盈盈说:“他在忙,我不想打扰。”
她拿过桌上的木梳,按住叶夫人的肩膀,说:“这里有些乱了,我来给您梳一梳。”
叶夫人点头。
盈盈说:“娘,我看叶公子他不愿意的。他若是不愿意,我今后真要跟他过一辈子吗?有些事强求不得。这样逼迫他,也许哪天,他会恨我的。那叫什么夫妻?结仇夫妻吗?”
叶夫人拉着她的手坐到一旁,说:“你别怪你父亲,他这人心思多,有自己的考量。这或许不是好选择,却已经是他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他是想补偿你的。”
盈盈:“我能衣食无忧即可,名声,也就那样了。要好名声,再去嫁个人吗?”
叶夫人眼中泛泪:“那你舍得你腹中孩儿吗?你的孩子,总归要清白出生啊。”
盈盈低着头不说话。
叶夫人安抚说:“会好的,总有两全之策,这不就是吗?”
盈盈:“是两全之策,还是两弊之策?怕到时候害了我,又害了他。”
“那陆仲深,不是个好人啊。他要是知道你的身份,说出些什么,或许就来求娶了。你嫁了他不是更苦?”叶夫人说,“你父亲官至大理寺少卿,正是风口浪尖,多少人望他落马,他能坚持至今,不容易的。如我们这般人家,婚配嫁娶,都要顾虑,以免陛下猜忌。你就听你父亲的话,不要担心了,啊?”
盈盈哭道:“是我不懂事。”
叶夫人抱住她,也是哭道:“哪是你的错啊?”
母女两还在悲戚,侍女敲门进来,说:“老爷回来了。”
叶夫人擦了擦她的眼泪。
侍女接着说:“一回来就怒气冲冲地去了大公子那儿,还要管家去请了家法。”
叶夫人慌乱起身:“什么?!快,带我过去!”
她们二人赶到的时候,下人们全被远远拦在院子外面,管事看着,不要他们入内。
叶夫人推门进去,叶书良正跪在叶枫面前,叶枫手里拿了根长鞭。
叶夫人立即扑过去拦住叶枫的手,说道:“你要做什么?快放手!我在一日,就不许你把大理寺那一套带到家里来!”
盈盈反身关门。
“你问问他!”叶枫将奏折摔到他的身上,“这是你给陛下上的折子吧?是你吧?”
叶书良说:“是我。”
“你有本事,你算计我!”叶枫说,“我说你为何迟迟拖延婚期,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甚至不惜自贱至此。你可真替老夫着想,不愧是人人称道的叶郎中!”
叶书良:“风声一事,不是我做的,此事我也不知情。面请陛下彻查陆明官职,呈交罪证,的确是我所为。可此举,并非要逼迫父亲,是户部、御史台一同决定商议的事。先前您要我说个明白,那今日我就跟您说个明白。”
叶书良朝他用力磕首,抵着地面道:“儿子不孝。”
叶夫人在一旁急道:“你们在说什么呀?起来,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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