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前世(一)

    自镇国将军季让南征凯旋,回京已半月有余。

    季让甚少会在京城待这么久,往年打了胜仗归来,汇报战况领完赏赐,就会率亲卫离京,常年驻守边关。是以将军府只有三五老仆打理,简陋又冷清。

    这一次一待就是半月,据说是因为陛下有意将三公主许配给季让,赐婚的圣旨都已经拟好,只待择吉日颁旨。

    季家世代忠良,季让自小随父亲在边关长大,十五岁便上阵杀敌。自九年前山海关一役,季父战死,十八岁的季让独挑大梁,亲率三千骑兵夜袭敌营,斩敌军首级,为父报仇。

    这九年来季让南征北战,所过之处从无败绩,周围列国“闻季丧胆”,他成为了百姓心中的不败战神,也成了守护大晋的镇国将军。

    如今季让二十有七,仍未娶妻,前几年还有人上门提亲,其中不乏丞相千金,但季让都以“常年驻扎边镇,风雪肆虐环境艰寒,不愿唐突佳人”为由拒绝。

    季家一门向来独善其身,从不参与朝堂风云,再则鲜少回京,许多人连这位大将军都难得见上一面,更别说结交,那些想以结亲为手段拉拢镇国将军的官员们算盘落空,只得罢了。

    圣上赐婚的消息一传出,京城不知多少仰慕季大将军的少女碎了芳心,而此时正在宫中面圣的季让却向皇帝递上了请辞的奏折。

    “昨日收到军中急报,近日来西夏连连骚扰边陲小镇,恐有异动,还请陛下准臣离京。”

    半倚在软塌上的君王挥手笑了笑:“区区西夏,不足挂齿。”他在内侍的搀扶下坐起来一些,看着堂下一身玄衣气度不凡的男子,笑吟吟道:“爱卿,孤之前的提议,你可考虑好了?”

    季让垂了垂眸:“如今战乱未平,天下尚未大统,臣无心为家,还请陛下为三公主另择良配。”

    君王收了笑意,嗓音沉厚:“是孤的三公主配不上你吗?”

    龙涎香无声蔓延,室内气氛一时凝重。

    季让却仍是那副处惊不变的神情,起身下跪,不卑不亢道,“臣不敢,是臣配不上三公主。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臣不敢耽搁公主,还请陛下三思。”

    君王打量他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你既不愿,孤也不强求。不过临近年关,你许久未在京中过年,这次既回来了,便多留些时日吧。”

    季让低头行礼:“臣遵旨。”

    解决了心中大患,走出殿门时,季让看这冰冷宫墙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墙内白梅开得正艳,团团簇簇挤在枝头,空气中冷香缭绕,他心情不错,还摘了两枝带出宫去。

    一回到将军府,自老将军在时就在府中打点的老管家张伯立刻迎了上来,看季让拿着梅花笑盈盈的样子,一脸激动:“可是成了?”

    季让慢悠悠看了他一眼:“成什么?”

    张伯急道:“陛下的赐婚啊!你可是领旨了?什么时候成亲?”

    季让把梅花交给他:“找个瓶子插起来,放在我房间。对了,来年开春了在我院子里也种些白梅,这花,还挺香的。”

    张伯一跺脚,知道这事儿又黄了。

    这也不喜欢,那也不愿意,现在连陛下的公主都敢拒绝,他不由得开始担心,自家将军,莫不是喜欢男的吧?

    然而这个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月末季让不过是率亲卫去剿了剿匪,返京的时候就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候在府门口的张伯看见自家将军抱着一名女子走进来,惊得老腰差点闪了。

    他怀中的小姑娘被玄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张伯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只听见季让吩咐:“收拾个院子出来。”

    张伯忙不迭应了,安排下去后终于寻得空档去问季让的副将:“将军方才抱回来的那是哪家的姑娘?”

    副将说:“是将军从山匪手里救下的女子,其余的属下也不清楚。”

    山匪手里救下的?

    还带回府了?

    张伯回想方才将军的神态举止,自己是看着他长大的,哪能看不出这么多年不近女色的季让对待怀中少女的不同之处。

    可这若是哪家的清白小姐便也罢了,这还不知道什么来历……

    算了算了,至少是个姑娘。

    总比男的好。

    瞬间看开的张伯欢欢喜喜地安排手下人:“选两个会服侍听话的丫鬟送到西院去,再去置办些姑娘家的衣物首饰来。对了对了,花圃里的文心兰前些天开了,也移栽一些到西院。我记得厢房里好像放着将军用过的刀剑?赶紧去搬出来,别吓着夫人了。”

    下人:“夫人?”

    张伯乐呵呵地捋胡须:“是啊,我们有将军夫人了。”

    ……

    西院暂时还没收拾好,季让把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

    镇国将军两袖清风,赏赐多分给手下将士,从无私库,房间便也显得简洁素净,只窗前摆了只半人高的白釉瓷瓶,插着几枝梅花。

    花渐枯萎,但香气犹存,半分朦胧半分清冷,一直缩在他怀里的小姑娘慢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张望。

    季让把她放在外间的软塌上。

    她看上去又瘦又小,满脸血污,裹着他的披风缩成一团,不敢抬眸看他。

    季让掩上门窗,掩去了冷风飞雪,又把塌边的青铜暖炉点燃,屋内总算腾起了一些热气,他在塌边坐下来,怕吓到她,尽量把嗓音放得轻:“还冷吗?”

    小姑娘低着头,墨发散在两侧,看不清脸,只微微摇了摇头。

    季让想了想,又问:“饿不饿?”

    她还是摇头。

    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头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他自小在军中长大,身边都是一群粗老爷们,这些年南征北战,性子磨得愈发坚硬。他知道该如何掌管二十万大军,却不知该如何跟一个仿佛自己两根手指就能折断她手腕的小姑娘相处。

    好在亲卫很快来敲门,打破了他的尴尬:“将军,热水已备好。”

    季让沉声:“知道了,下去吧。”待屋外人影离开,他才起身,垂眸看眼前的小姑娘:“我带你去沐浴可好?”

    她终于没再摇头,抬头看他时,眼眸又清又软,小声问:“将军要把我留在府中吗?”

    季让笑了笑:“你想留下来吗?”

    她抿了下唇,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他俯身,伸手把她抱起来,转身朝外走:“那就留下吧。”

    小姑娘在房内沐浴的时候,季让就守在门外。没多会儿张伯就捧了套干净的衣裙过来了,“府中少有女子衣物,已经派人去采办了,这是夫人当年留下来的,将军你看……”

    季让接过来:“无碍。”

    张伯兴高采烈,搓了搓手指,又问:“将军带回来的这位姑娘,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可有婚配,父母尚在?”

    季让略微思忖:“她叫戚映。”

    张伯:“没了?”

    季让:“没了。”

    张伯:“……”

    季让笑吟吟拍了拍张伯的肩:“等她休息好,你自己问她便是。尽快把西院收拾出来,对了,屋内多放点暖炉,她怕冷。”

    居然知道疼人了。

    张伯顿时满脸欣慰,领命下去。

    过了会儿,屋内的水声渐渐小了,季让一介武将耳力过人,他敲了敲门,水声瞬间消失,几乎可以想象小姑娘僵在水中的模样。

    他无声哂笑,清了清嗓子:“我找了干净的衣服,给你拿进来好不好?我不过来,就搭在屏风上,你自己取。”

    小姑娘软绵绵的声音伴着水汽传出来:“好。”

    他推开门,屋内热气萦绕,门口一架六扇开合的山水翠屏,上绘池月修竹。他说到做到,将衣裙搭在屏风上便转身掩门。

    门后窸窸窣窣,很快,小姑娘就穿好衣裙出来了。

    褪去一身血污,少女白衣绿裙,眉眼映着飞雪冷月,比宫墙内团簇的白梅还要清丽。

    天色已经暗下来。

    季让领着她绕过回廊,回房时厨娘已经把饭菜端了上来。季让对下人向来和善,没有主仆之分,厨娘眼见跟在他后面的漂亮小姑娘,眼睛都笑弯了:“府中难得有女眷,姑娘先吃着,有哪里不合胃口的或者想吃的,尽管跟我讲。”

    戚映羞怯地点头,待看见桌上饭菜,暗自吞了下口水。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

    这些年随着流民东奔西逃,闹饥荒的时候连树皮都嚼过,将军府饶是再清简,也强胜于她曾经的日子。

    这个人不仅救了她,还送她衣服,给她食物。戚映感念地看了身前的男子一眼,乖乖在他身边坐下。

    她有些拘谨,将军不动筷,她也不动。将军没有夹过的菜,她亦不会去碰。

    吃到一半的时候,季让突然喊她:“映映。”

    戚映筷子差点没拿稳,绯红从脖颈一路攀至耳后,像三月暮春嫣然而盛的桃花。

    他眉梢微挑:“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她垂着眸,浓密的眼睫轻轻颤抖,音若蚊呐:“不介意。”

    季让执筷夹起自己没有碰过的那碟芸豆糕,夹到她碗里,温声道:“我不喜甜食,这是厨娘专程给你做的,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她有点惊讶“专程”这个词,像是头一次被人这样珍重对待,湿漉漉的眼眸里满是感动。

    听话地咬了一口后,唇角挽起一个甜甜的笑:“好吃。”

    季让也笑了笑,又给她夹了一个,“既要留下来,今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不必拘束。”

    芸豆糕的甜香味顺着舌尖蔓延,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简直甜到了心底。

    还在用饭,张伯提着灯盏过来了,一进屋,见到模样俏丽的小姑娘,乐呵呵行礼:“老奴见过夫人。”

    戚映正嚼芸豆糕,被张伯一声“夫人”呛得半天没缓过来。

    季让又是端水又是拍背,好笑地看了眼神色尴尬的张伯,转移话题:“可是西院打整好了?”

    张伯立即道:“是,请夫……请映姑娘过去看一看,若是还缺什么,尽管吩咐老奴便是。”

    季让颔首,问呛得满面通红的戚映:“吃饱了吗?”

    她连连点头。

    季让起身走到里屋,取了件玄色大髦出来披在她肩上,“那过去看看吧。”

    雪还下着,院中一株美人蕉被积雪压得低垂,在檐下灯盏映照下,透出根心的点点墨绿来。张伯提灯走在前面,本还兴致勃勃地询问戚映的身世,一得知她是流落的孤儿,叹了声气,便知不用再多问了。

    那些年战乱四起,他曾随老将军前往北疆,所经之处流民遍地满目疮痍。后来小将军临危受命接过帅印,才渐渐平了这乱世烽烟。

    少女看上去如此孱弱,这些年大抵受了不少苦。

    张伯又问:“不知映姑娘年方几何?”

    戚映小声答道:“过完年便十五了。”

    张伯还没答话,走在最后的季让笑着道了句:“还是个小姑娘。”

    戚映莫名地耳尖发烫。

    到西院的时候,院门檐下垂了两盏花灯,被夜风吹得轻晃,门口候着两个丫鬟,见人过来,恭敬地行礼。

    府中原没有婢女,季让不喜外人近身服侍,这两个丫鬟都是今天新添的,张伯道:“这位是映姑娘,今后你们要好生伺候。”

    戚映躲在季让身后,羞赧地朝她们笑。

    两名丫鬟之前还忧心主子不好服侍,见戚映这模样,也都宽心地笑了。

    西院幽静素雅,饶是冬日花草也茂盛,清月铺满遍地文心兰,院墙上攀爬的蔷薇藤被雪掩映了枯叶。

    按照季让的吩咐,戚映的房间四角都摆了暖炉,屋子里暖烘烘的。丫鬟和张伯掩了门离开,屋内便只剩下他俩人。她四下看了看,小声问:“这是我的房间吗?”

    季让点头:“喜不喜欢?”

    她有些雀跃:“喜欢。”

    一见她笑,他便欢喜,也笑了:“今日你受了惊,也该乏了,早点歇息吧。有什么需要的,明日再同我说。”

    他作势要离开,戚映愣了一下,下意识喊:“将军。”

    季让回过身来,眉眼温柔:“嗯?”

    少女眉眼低垂,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捏成了拳,好半天才轻声开口:“你不用我服侍吗?”

    她不是小姑娘了,这些年辗转漂泊,很多事早已明白。

    他将她带回府,给她新的生活,总不能是在行善。

    但她并不厌恶。

    这个人是天下敬仰的英雄,他闯入她视线的那一刻,也闯进了她心里。

    何况他救了她,她该是要报恩的。

    问出这句话,室内一时静寂,只听见火星在暖炉内跳起的轻响。她心跳得好快,耳根绯红,完全不敢看他。

    季让打量她好半天,忍不住笑了。

    戚映不明所以抬眸,撞上他深邃目光,听见他说:“你还是个小姑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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