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衡夫妇寻到书信里说的地方,宅子虽远远不及大将军府广大,但白墙灰瓦,看上去便有着江南的儒慕雅致。想到女儿是在这样的人家长大,卫氏稍松了口气——至少不是个乡间野夫,日后再调、教她的行举,也方便些。
马车停在稍远些的地方,那驾车的人先下去打探消息。
半晌,那人回来,对江衡说道:“老爷夫人,小姐如今已经不住在这里了。这宅子的主人,也就是小姐的养父,名叫陈钊,两个月前病故,只留下她一个,便搬到青贯巷去了。”
卫氏原本想着就要见到亲生女儿了,此刻听闻,一颗心被吊的不上不下,连忙问道:“怎地搬走了呢丧期尚未过呢。”
那人脸色讪讪的,他早就想到夫人要这么问,自己听到的那些腌臜话,说不出口,所以特地叫了个老妈子来。他冲几步以外的老妈子招了招手,转头说道:“老爷夫人,这位是原先在陈家干活的刘大妈,她知道的清楚些。”
刘大妈一早就看见这两驾马车,虽上面有些污泥,但一看那帘子都是上好的造货,便知道来人有些来历,上赶着要讨好,便把自己听闻的、见到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戏说了起来。
“这家小姐原本姓陈的,近来突然改姓了江,据说不是亲生的,这才改的。但陈老爷对她可好了,比亲生的还好,谁知道她守丧期都未过,就急着给自己找后路了。”
“这不是小姑娘快及笄了嘛,陈老爷之前为她寻过好几门亲事,都谈吹了。你想想,这陈家虽不是大富人家,但也不缺银两,怎么得就嫁不出去女儿了还不是这位小姐有些问题。”
“这陈家小姐,平日里最闲不住,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一个黄花大闺女,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有时候晚上还不回来呢。陈老爷也不管。依我看,她早就丢了清白,出去不知道和什么野男人厮混呢。”
“这不,现在就搬到青贯巷去了。青贯巷是什么地方乱的很,哪里有家世清白的小姑娘往那儿去的躲都来不及呢。”
“陈老爷有个堂兄,就住在两条街外。陈老爷没了之后,他们来过好几次。一呢,是陈老爷的店铺,总得有人撑起来吧不然空唠唠的让那些掌柜伙计贪了去;二呢,是这位陈家小姐,她无依无靠,身为长辈,怎么也得管教她些的。”
“谁知道咱们这位小姐,那真是泼辣到天上去了,和叔婶闹了几次,还上了公堂。说是东西都是她的,还有陈老爷的字据。因着是当年当了她亲生爹娘留下的玉佩,这才有钱开的绸缎庄子。合着这么多年,陈老爷只算是给她做工的。一个玉佩能当多少钱啊咱们都知道,这不过就是她霸占东西的说法罢了。”
“要不怎么说她泼辣呢,也不知道许了衙门老爷什么好处,竟然没问她的罪!”
“陈老爷也真是心善眼瞎,养了个白眼狼。自家的东西,难道不该归他堂兄吗人家家里可生了两个大小子,陈家传宗接代,还不得靠他们把东西交给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从头给你败了去,最后还不知道贴补给哪个男人呢”
老妈子说起话来,嘚吧嘚吧的,上下唇翻飞,脸上的表情都跟着活泛,好似个说书先生。
随着她说的话,江衡夫妇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本只想着最差是个农田里的土丫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车夫连给了老妈子些赏钱,打发她走了。
“衡郎”,卫氏见江衡面色阴沉,抿了下嘴唇,说道:“再怎么,那也是咱们的亲生女儿,她秉性必然是不坏的。只是在这地方,没人好好教养。你听刚才说法,她那养父虽对她好,但毕竟是小门小户,并不怎么管教她,这才失了体统。咱们把她带回去,好好教养便是。”
“嗯。”江衡虽应着,脸却板的发硬:“既然来了,就接回去吧。”毕竟是亲生女儿,若是流落在外,真弄得一塌糊涂,他也难安。
车夫得了话,又调转方向,朝着青贯巷去了。
青贯巷并不宽敞,马车进不去,只好候在外面。
正如刘大妈所言,江衡见此处人来人往,挑夫小贩比比皆是,吆喝讨价此起彼伏,正是一处世俗的小闹市,更有那些不规矩的女子,瞪着一双双发黄的眼仁,不分对象的娇嗲。他心里有气,好好的房子不住,非得跑到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能是什么正经人他只觉得不应该带卫氏前来,无端端的脏了自己夫人的眼。
车夫在前面引路,江衡护着卫氏,走到一处小宅前方才停下。卫氏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女儿现在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刚才被那刘大妈一说,更不知所以了。
车夫敲了门,过了半晌,里面才有脚步声。
开门的是个青年,一身织锦袍子,腰上还挂了个紫玉坠,一看便知家底不薄。他自顾自的拉开门,却没看外面,只对身后的人说,“那我先走了。”
“嗯。”身后有少女清越的声音传来,懒洋洋的,“走吧走吧,日后再联络。”
“好,等你消息。”那青年转过身来,江衡夫妇这才看清他的长相,清正端方,眼窝有些深,似是有些胡人血统。
青年看见门外的人略有惊讶,却也只是一瞬,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冲江衡拱了下手,算是行过礼,这才与几人擦身而过,隐入人群之中。
卫氏已经看见门里的少女,因为年少,她眉目之间还有些未褪的稚气,但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隐隐已有股娇艳的美感流出。少女没梳头发,只是在脑袋后面随便扎了一下,衣服也简单,棉布的衣裳,连点花样都没有,青松翠竹的模样,倒更似个少年郎。
卫氏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我的儿啊……”
江衡看向少女,他瞬间明白了为何卫氏如此笃定。因为那双眼睛,和卫氏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江茗先是停了一下,随即上前扶住卫氏,问道:“这位夫人,您是找我的”
“对,对,我的儿啊……都怪娘不好,当初慌乱,没把你护好。”卫氏是个美人,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颇具风姿。
江茗心里叹了口气,看到这样漂亮又温柔的亲娘,当初的江茗,怎么会不跟他们走,怎么会不放希望在他们身上只可惜自己并不是真的江茗,又知道了前后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便未免有些无动于衷。
她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您就是我爹爹说的,我的亲娘”
卫氏连连点头:“你叫江茗对吗这是你的亲爹爹,江衡。”
江衡还在想刚才那男子是谁,为何从这里出去,再加上江茗那副懒于梳洗的模样,他几乎没有犹豫的开口,语气硬邦邦的:“刚才那人是谁”
江茗心里啧啧两声,看,这就是自己的亲爹,失散多年的女儿就在眼前,先问出口的却是礼义廉耻。
但她毕竟要跟着去华京,便答道:“是个朋友。”
“朋友”江衡对她含糊的回答有些不满,预待再问,却被卫氏轻拍了下手背,这才把后续的话咽了下去。他不欲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久待,只扫了一眼,“你收拾一下。咱们歇个脚,就准备走了。”
江茗让出门,既客气,也无过分热络:“不进来坐坐吗一路奔波,好歹喝口茶。”
江衡虽不愿,但耐不住卫氏想看看江茗现在住的地方,便心不甘情不愿的进去了。
小院如同外面看到的一般窄小,过了小院,只有一间屋子并一个小厨房。江茗将两人请到树下,那里有张石台,旁边放了几座圆凳,细细碎碎的光穿过树荫,洒在人身上,既掩了焦烈的太阳,又不过度阴凉。配上树下自由生长的闲花野株,倒别有一番雅致的风味。
江茗煮了水,又端来白瓷的茶盏,“两位稍等,我去收拾些东西。”说完,她便朝屋内走去。
卫氏四处打量,半晌,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在这地方住了多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江衡冷哼一声:“好好的宅子不住,非要搬到这腌臜地方。”
卫氏见了江茗之后,满心思都是如何弥补,此刻便帮着江茗说些好话:“我看她谈吐倒也不是小家子气的,煮水泡茶也做的麻利,像是做惯了活。虽听人说她得养父宠爱,但谁又知道呢。若是真宠,必不能让她连日往外跑,也不会让她干这些下人做的事。若是有些毛病,也不碍事的,我们将她接回家,好好教养。临安同华京相隔千里,这里的事情就当做前尘往事,一并割舍掉便是。”
江衡听她所言,觉得正是这个道理,千山万水,之前的事情就当做没发生。
江茗从屋子里出来,手上捧了个木头箱子,身上背了个黛色的棉布包袱:“好了。”
卫氏指着那只能装下三两套衣裙的小木箱,有些讶然:“就这么多”
江茗点头:“就这么多。”
卫氏和江衡面面相觑,别说听那刘大妈说她贪了陈家家财,就算是普通人家搬迁,也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东西。换成卫氏,这小木箱都不够她装首饰的。
那车夫连忙走上来,把小木箱接过。江衡夫妇也没问江茗可有什么要交代,亦或同什么人需要道别,带着她逃也似的走了。
江茗前脚刚走,后脚那不甘寂寞的叔婶就给她找好了婚事,便是那老乡绅。只因老乡绅两任夫人都死得蹊跷,再也没人愿意把自家闺女嫁给他,只有江茗这叔婶,还从中捞了一笔聘礼。等到他们来青贯巷寻江茗,这才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
江茗此刻正靠着卫氏坐在马车当中,道路颠簸,摇晃的她昏昏欲睡。她想着除了江衡,大抵没人再有这福气,能如此正大光明的靠在这温香软玉腿上。
她心知,此番去京,乃是自己人生的转折。自此之后,这大好河山之中,她无一人可以凭依,但也无人可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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