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久, 便是冬至。
冬至大如年, 在胤人眼中, 那更是最重一场贺冬。太祖那时便有规定,因着寒食节后再无节庆,这冬日原本就冷寂, 若不好好过个大节, 那便愈加冷清了。于是冬至三日之内,店肆皆需罢市,劳碌了一年,稍歇口气儿,做做节。
到了这日,华京当中无论尊卑, 皆将备好的漂亮衣裳从箱柜中取出。
知文通墨的男子束上流行的发巾,普通庄稼汉也裹着媳妇缝补的贴心暖装, 一个个风流的风流, 硬朗的硬朗,便连些歪瓜裂枣, 也因着笑,好看了几分。
孩子们裹得层层叠叠, 像一个个小团子似的,往那一站, 有皮肤稍黑些的, 也有白净软糯的, 好似汤圆煮露了馅儿, 滚在一锅里嬉笑顽皮。
女子原本便是装扮的主力军,逢着这个时候,便愈加好看了。眉眼里都露着暖意,发髻或盘或垂,不畏这提前到来的寒冬。难得一日无需劳作,便纷纷换上了广袖束腰,风姿绰约,衣衫如云。
这是一年来,除去新年,华京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了。人们早早便起了床,蒸馒头、煮米饭、包饺子,再准备几个木盘,让自家孩子端着,各门各户的送过去。收到东西的,自然也有回礼,但大抵也是些馒头米饭。
几个要好的孩童聚在一起,红漆的木盘上热气腾腾,呵的脸蛋儿润润嘴唇红红的,喜气洋洋。
你家的东西到了我这儿,我再端到别家去,一来二去,一条巷子几十户人家的饭混在一起,又被端了回来,混着欢笑声顺进了肚子里,便是一年的开怀。
还有些人家,一早便往华京东北方的香叶寺去了,香火烘了老高,远远就能看见。外乡来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儿走了水呢。只苦了僧侣,来来回回不停的清着香灰,不然那硕大炉鼎也早就经不起这番香火,不知道要扬撒到哪儿去呢。
宫外如此热闹,宫内自然也不甘示后。前一晚,太监宫女们就比往日早一个时辰点上灯了。这灯得看着,连着三日皆不能灭。例行朝会改成了朝拜,文武百官连同使臣皆赶早来了,各路地方官员早早便通过通政使,将自己的“贺冬表”递了上来,里面俱是些吉祥话。这一日,非紧要大事,万不能撞了皇上的兴,大家心神皆会,表上一个胜一个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镇国大将军府也早早就的准备了起来,下人们忙着包饺子煮饺子,再把整个府里清扫一遍,等到主子们醒了,各用完早膳,便开始各忙各的。
春湫指挥着院子里的小丫鬟们移栽那两株萼梅,今日江宛要带到宫里给皇后娘娘过眼的;
怜莺整理着今日江茗要穿的衣裳,一边唉声叹气,自己小姐怎么非得要个这么严实的样子,眼看着就要裹成个球了,不是被宛小姐比下去了吗
飞浮蹲了半个晚上的墙角,还在睡,她也不担心,反正江茗起的也早不了。
卫氏那头也早早的就醒了,她今日格外担心,因着那纸婚约的原因,其他府邸的女眷皆是从玉峮门下轿,再步行进宫。而皇后娘娘却总是让卫氏带着江宛,先到仁明宫闲话家常,之后再召其他贵门女眷来见。如此盛宠,是对江衡征战多年的恩赐,也是对未来太子妃的一眼高看。
可今日却有所不同,皇后娘娘早早就让人来传信儿,今日得让江茗也跟着。
原本她不说,卫氏也会带着江茗,但被这么一提,她心里又吊了起来。总怕江茗长大的环境不好,到时候失了礼数,惹皇后娘娘不喜。是以连着几日,都把江茗叫到自己房里,让嬷嬷教她礼数,万万不能失了体统。
卫氏一早便让人去看江茗睡醒了没,好几次下人回来都说茗小姐还睡着。问了院子里的丫鬟怜莺,说小姐昨夜背进宫的话辞背到太晚,早上醒了一次,说是要给卫氏请安。怜莺见她脸上红着,生怕她今日得了病,便又来问卫氏要不要叫茗小姐起来。
卫氏一听,觉得这孩子虽然长在外面,但心还是好的,也刻苦认真,要是一早就在自己身边长大,定然不用现在这么辛苦,心疼了一番。又想着今日冬至,只听喜事不提坏事,若是江茗真的这么病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连忙让下人去江茗那儿,同怜莺说,让她好好照顾茗小姐,再多睡一会儿。
没想到卫氏这颗苦心,却正中江茗下怀。她昨夜秉烛看搜刮来的话本,一直看到天都快亮了,想到又要去宫里,这才恋恋不舍的睡了。临睡前还交代怜莺,若是有人来寻,她该如何回话。
怜莺按照她的说辞学了一番,结果还真让她算着了,卫氏让她睡到个大中午。
江茗迷迷糊糊的睡醒了,还觉得睡的不够,怜莺哪里肯让她再睡,连忙揉了帕子来给她净脸。一番折腾之后将衣裳都套了进去,又叫了惜隽来梳头,这才端了些新煮的饺子来给江茗吃些垫垫肚子。
江茗热汤灌下肚子,人才精神了一点,正巧卫氏又遣人过来,她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飞浮走了。
她在的时候,惜隽还努力装一装,这才一走,惜隽转身就瞥了怜莺一眼,说道:“瞧瞧,进宫也带着飞浮呢。”
怜莺也想跟着去,她还没见过宫里是什么模样呢,听人家说里面连地砖都是黄金铺的,池子里都是上好陈酿,花啊草啊的,俱都是外面没有的。可江茗出门向来都是带着飞浮,自己也已经习惯了。
她瞪了惜隽一眼:“好好梳你的头吧。”说完,转身就走。
惜隽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不识时务,活该穷一辈子。”
卫氏带着江茗、江宛二人进了宫,一路上仔细叮嘱江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车轱辘似的,江茗被念叨的险些又在车里睡过去。及到了宫门下马车的时候,冷风从偌大的宫墙里面灌了出来,吹的她缩了缩脖子,把围裹的毛皮氅子裹的紧紧。再看江宛,不由得感叹,无论古往今来,想要美丽都得冻人。
江宛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裳,淡淡的宛如轻纱一般,在这冬日当中,看了就让人莫名的心情好。她原本就瘦弱,今日只在外面挂了层单薄的披风,揉着些华京近来最盛行的墨绿色泽,格外引人注目。唯有江茗,在看到她这身衣服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见了迎春花呢,这般娇嫩的少女情怀,她大抵是这辈子都没有了。
江茗外面裹着皮毛氅子,里面穿着用那梅花图案的料子做的衣裙,手里捧着手炉,原已经很暖和了。可她又嫌冷,不肯因为非在外人面前出风头而苛待自己,便让怜莺给她缝了条亵裤。里面不是往常用的棉花,而是鹅绒的,穿起来又轻便又保暖,裙子一放,根本看不出来。
三人先由内务司的小太监一路引到仁明宫,报了名儿之后,又由宫女带进宫内。
仁明宫为皇后居所,气势恢宏,门前左右各有一棵苍松,直通天际,年岁已经不少,听闻是太祖皇后亲手种下,用以提醒后代子孙为人当公直。
随行的丫鬟走到这儿便要在外候着了,江茗三人进了正殿,里面烘着银炭,半点烟味儿都闻不着。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里外似是成了两个世界。
皇后身着常服坐在上首,虽已四十多岁,却依旧动人。她原本长的不是卫氏这般明艳的相貌,甚至还有些清幽寡淡,眉目微微下垂,显得平易近人,气质温润。可她身上端的是中宫的气势,单单坐在那里,便是母仪天下。
皇后见人来了,冲卫氏招了招手,说道:“就不用行礼了,做那些虚的,日后咱们可是一家人。”
皇后虽这么说,但卫氏哪里敢,她依着礼数行了礼,皇后扫了一眼下面的江茗:“这便是你那找回来的女儿吧”
卫氏点头,将经过大抵说了下。
皇后看着江茗,又冲她招了招手。江茗走上前去,皇后便握住江茗的手。她手指软柔,又带着丝丝暖意,拉着江茗看了半晌,这才笑道:“还真是同大将军夫人长的像,那双眼睛一模一样。看着可真是疼死人了,好好的女儿,怎得就流落到外面去了可是吃了这些年的苦,如今能回到亲爹娘的身边,也是福气。”
她冲一侧宫女点了下头,宫女自然知道,拿了个托盘出来,走到江茗面前。
皇后笑起来温柔端庄,眼睛微弯,给人以十分亲近之感,好似不过是家里的长辈,逢年过节见了,又夸赞一句孩子长大了。
她对江茗说道:“第一次见你,想着该赏你些什么,这柄绯玉环佩从我儿时便戴在身上,如今给了你罢。”
江茗一听,一边谢恩,一边朝那托盘上看去。那玉其实是羊脂玉,只是不知怎的,里面有簇火焰般的芯儿,猛地一看像棵盛放的凤凰木。
江宛也看见那环佩的模样,心里一沉——皇后这才见了江茗这一眼,就赐了这样的东西,是为何意她原本就想琢磨对那婚事,皇后的意思,便愈发上心了。
可皇后的注意力并未在江茗身上久待,她转头又看向江宛,笑道:“刚才就听宫女说,你带了几盆花来给,可是之前你母亲提的萼梅”
江宛柔声细语,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实在是良好的贵门风范:“之前母亲提起,娘娘您说想见,可那时不是梅花绽放的季节,我便帮着母亲养了两株,今年正巧冬来的早,这才能带进宫来。也是这两株萼梅的福气,得瞻凤颜。”
皇后微微点头:“亏得你有心。”
卫氏在旁赶忙说道:“宛儿哪里是帮着我,这全是她自己养的,连下人丫鬟都不让碰,非得自己亲力亲为,有次还把指甲给弄折了。”
“哟。”皇后惊叹:“怎得这么不小心。”她看向江宛:“你啊,自小便是这般懂事儿,本宫时常同你娘亲提起,羡慕她有个这么好的女儿。若是宛儿是我的女儿,那该多好。”
靖文帝的子嗣甚少,儿子就那么一个,便是当今太子,为皇后所出。另有三个女儿,其中怀寅是端妃所生,但生怀寅不久后便体虚病故了。皇后常常说自己想要位公主,便将怀寅抱到仁明宫养了。
皇后对江宛说的这话,似是又有一番用意,江宛实在拿不准皇后的心意,便只好低眉顺目,只同往日一样。
几人闲絮了稍许,皇后才放她们离去。
等到卫氏她们走了,屏风后面走出来个年轻男子,同皇后一样,眉眼下垂,但鼻高唇厚又随了靖文帝,面貌看上去十分老实敦厚,肩膀有些内含,显得脖子更短了。
皇后见他出来,只叹着气摇了摇头:“你可见了”
这年轻男子便是当今太子——殷畴,他一早得知卫氏带着那找回来的亲生女儿来了,便趁着空闲来了仁明宫,借口于向母后请安,实则只想看看那江茗是什么模样。
殷畴走到皇后身旁,答道:“见了。”
皇后说道:“这般无状,让你父皇知道,便要责罚你的。”
殷畴眨了眨眼:“娶妻可是人生大事,不仔细看过,怎能下断论”
皇后见他这般样子,丝毫没有储君的仪表,可自己偏生就这一个儿子,也是为他操碎了心,开口训斥道:“你身为储君,应把心思放在国事上,今日又是冬至朝拜,怎得惦记些儿女私情”
因着是独子,殷畴可没有那些需同兄弟算计的心肠,又因母族显赫,原就无须在朝中拉拢朝臣,虽生了一副老实面孔,却长了一肚子花花肠子,尤其爱女色,更自诩风流。但好歹后宫皆在皇后一手掌控当中,舅舅萧罗也有手段,那些龌龊碎闻便诸都按了下去。
须知他这一副好名声背后,可是多少良家女子的尸骨同眼泪。可也因着皇后一族这般庇护,助长了他的气焰,便愈发过火了。
殷畴在外装装样子,在皇后面前却原形毕露,他笑着说:“古语有云,食色性也。谁知道那江衡到底要把哪个女儿嫁给我,若是江宛便也罢了。可那新回来了,谁知道是个什么模样什么脾气我这并非是单单为我一人考虑,而是为国考虑。”
皇后听他那些歪门邪说,白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江衡是什么人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若不是他当日为你父皇挡了一箭,哪里有你今日不知尊贤敬臣,我倒要问问你如何当的一国储君!”
殷畴看了眼周围,见伺候的宫女们皆都退了,这才放心大胆的说道:“母后,镇国大将军江衡,手中是延庆道、凤秦道,边关将士百姓,只知有江家军,不知天子恩。就仅凭着这一点,便是大罪。那替父皇挡了一箭,乃是他身为臣子武将,应当做的,哪有人能说有恩于天子再者,这条说了上百次,如今连太子妃都要从他府里出,还不算给他天大的脸面吗”
皇后被他一阵挤兑,气的脸色发白,恨声道:“可单单凭他日后是你的岳丈,你也应当敬他三分。”
殷畴冷笑一声:“母后有所不知,前几日他可是在朝中弹劾山西巡抚罗光远。这罗光远是舅舅的门生,天下皆知。他可不因为与咱们沾亲带故,就敬咱们三分的。”
见皇后低头沉吟,殷畴便又将话儿绕回了先前的话头:“母亲刚才见了大将军府那两位小姐,不知如何做想”
皇后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给你找这江衡的女儿做太子妃,原也是为了将江衡拉到咱们这一派。你父皇虽只有你一个儿子,但朝中那些搅事儿的,看不惯萧家的鼎盛,一本一本的参上来,如今才好不容易平息了些。可你要知道,萧家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他们对萧家出手,便是砍你的臂膀。江衡虽是武将,你父皇却对他极为信任。这也是给你添了一笔信任。卫氏说话之间,也在试探我的意思,我也在试探她。她试探的是我更偏向哪个,我试探的也是她更喜欢哪个。原本我是想,既然他们有个亲生女儿,那最好便是将她娶来,血脉毕竟不是假的。日后若是有差错,为了这个女儿,他们也不会出格。可如今我看了这江茗,又觉得还是江宛合适些。”
“这话怎讲”
“那江茗虽对答流利得体,长相也不俗,但那双眼睛却似藏了许多东西,是趟过千山万水,见过许多人事的眼睛。怕不是个好掌控的。那江宛,虽温柔得体,话里却迎逢多些,虽有心机,却都是闺阁里的玩意儿,不足忧心。”
皇后看着殷畴,微一抬头,耳边珠钗抖颤:“你呢你在后面瞧了半天,更中意哪个”
殷畴抿着嘴笑道:“两人各有千秋。宛妹是掌中燕,娇羞可人,小家碧玉;那江茗是林中鹿,看上去有点野,怕是另有一番滋味。”
他这笑同殷楚十分相似,都是嘴角一挑。可殷楚笑起来又坏又邪,俱显风流,这殷畴笑起来却只见猥琐下流,道貌岸然。
皇后点了点头:“江茗姿容艳丽,再长些必然更出挑。她身段又好,日后生养也比江宛那瘦伶伶的小身板容易。”
殷畴双手放在身后,似是想到了什么春色画面,舌头舔了一圈厚唇:“那便两个都娶了,一个做大,一个当小,原本就是姐妹,来我这儿继续当姐妹,也省的大将军夫人多跑一趟。”
皇后对自己这儿子的劣性,早已厌烦,但又拿他没什么法子,只好冷声敲打道:“你倒想的好,只是那江茗,我听人说,她与殷楚有些不清不楚的。这才来华京多久,便有了这些风头,不是个能安分的。”
“殷楚”殷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殷楚咱们不是一贯最擅长从他们家那儿抢东西了吗他自身尚难保,还能惦记着女人”
皇后听他说话,真是越来越放肆,猛地喝断他。
殷畴眉头皱起,皇后却慢慢的挺起胸膛,眼睛向四周略扫了一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听谁说的!”
殷畴自觉失言,他极少见到母后生气的模样,便有些放肆。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位母亲可绝不是如同面上那般温善,否则这偌大的后宫之中,怎得只有自己一个龙子“我……没听谁说……”
皇后瞪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是你舅舅同你讲的”
皇后便是皇后,风里雨里刀里剑里府内宫内一步步趟过来的,一时压得殷畴紧张,不由得吞了下口水,眼珠子四处乱转:“没……没有。”
皇后眯了下眼睛,站起身来,直视殷畴的眼睛,将声音压得再也不能低下去了,缓声说道:“你平日玩闹无状便罢了,唯有你父皇的事情,你给我放老实些。外面仍有那么多人瞧着,你真当你这太子的位置,坐的稳如磐石不成!”
殷畴连连点头应下。
皇后这才缓缓的出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意:“不过有句话,我儿倒是说的没错。那殷楚只是个短命的东西,如何能同我儿相提并论。”
殷畴被皇后气势胁迫,再也不肯久留,只想着要走。皇后却将他叫住,说道:“至于那江衡,是有些没眼力。你舅舅便寻了个法子整治他,倒是若是你父皇责难于江衡,你还要为他说两句好话。”
殷畴不解:“为什么舅舅整治他,我反倒要为他说好话”
皇后淡淡说道:“江衡乃国之栋梁,你为他说话,是给自己添名望,你父皇也乐意听。二来,则是让那些废话连篇的言官们瞧瞧,咱们的太子爷,同他母亲的母族,也并不全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殷畴这才反应过来:“还是母后厉害!”
皇后坐了回去,摆了摆手:“你快些回去吧,我还要召见其他府中女眷,各有各的忙处,今日你将皮绷紧了,也莫得再惹出些事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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