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起了整日的雨终于在夜深时鸣鼓收兵, 给人留了一口喘息的余地。
万籁俱静,静的让人有些发毛,静的耳朵里都鸣叫不休。
山下是座小城,青石砖堆叠砌成的外城墙, 已经不止在这海边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颜色都发沉了,似是要一直沉入这沉寂的黑夜当中。
可它并不牢靠,城墙上的砖里出外合,像是老人参差不齐的牙齿, 漏着风,经不起什么打击。城门楼上有着苍劲石刻,上有“宁涞”二字。
大胤疆土辽阔, 不知道有多少个宁涞这样的小城。每座小城里都是生于此长于此亡于此的百姓, 一家几口,捕些鱼种些菜尚能度日, 虽说过的勉强,
但怎么个活不是活呢?习惯了便习惯了,以为这就是常态。
然而近几个月的时光, 海上并不太平,打渔的人冒着风险出海,背后是一家人的提心吊胆。劳动力在这时候显得弥足珍贵, 一旦家中男人没了,
日子便要过不下去了。
山上的密林里,趴着两个人。江劭拿着个单筒镜朝前面看着, 小声说道:“魏大人,还没声儿。”
魏风凌向前看了一眼。这山山势高,闽州多得是这样的山,海边就是山,山旁就是海,磋磨着人的性子。放眼望去,宁涞小城后面便是滔滔海水,浪涛击打在岩石上,荡起一阵阵的白沫。
“旁梓。”魏风凌说道:“你猜猜,今晚瓮寇要来多少船?”
“这还用看?”江劭呲着一口白牙,这段时日的磨砺已经使他急速的成长起来,蜕变成了个有些痞气的少年郎。他舔了下嘴唇,说道:“三十艘总有的。”
魏风凌颇有些赞许的点了点头:“是,三十艘。”他经验足,一打眼看海面上的黑影,哪怕并不明显,也能估量出个大概。
三十艘船,在古代动辄几百艘船海上大战的战场上来说,绝非大数。但瓮寇就是这般,几十艘打一个地方,过不了几日便再换一个地方,让人防不胜防,搅得人心烦气躁。
“若是你没提前发现,今夜宁涞便要失守。”魏风凌看了他一眼,说道。
魏风凌甚少夸人,这样的话便已经是褒奖了。江劭有些不好意思,含混着低下头去笑了。
可魏风凌接着又说:“可兵者诡道,不仅仅是在陆上,海上也是一样。调虎离山,兵不厌诈这几句话你想来应当听过。”
江劭愣了一下,随即睁大眼睛问道:“难道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魏风凌拍了下他的脑袋:“郎里距这里不足百里,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小小宁涞下手?”
江劭眨了眨眼,猛地回过神来:“他们是故意放的消息,因咱们来宁涞?一旦打起来,想要再去郎里救援便要穿过秀山。”
“秀山正中有道沟壑,行兵必然会走这条路。”魏风凌在一旁提点到。
江劭:“然后咱们就成了瓮里的老鳖,让人家早已经安插在两崖的箭射个对穿?”
魏风凌点了下头:“你还是有点见识的,我一说,你就能反应过来。”
江劭吞了下口水,今夜大军都在宁涞,还不是因为自己发现了瓮寇的踪迹,擒获了两个,然后严刑拷打问出来的。原本这也是计。那自己岂不是铸成大错?
魏风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说道:“战场上没有算无遗策的人,但也没有打不下去的仗。”
江劭以为魏风凌这是在安慰自己,紧紧的盯着魏风凌的眼睛说道:“可是,可是那就让郎里让瓮寇给屠了?”
魏风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旁梓莫怕,我既然说出来了,便是要告诉你,郎里那头早已经调了兵卒过去。今日可是他们给山神娘娘进贡的日子,哪儿能让这些瓮寇给搅合了?”
江劭嘴唇微微抖动,他不敢想,不敢想若是魏风凌没有发现瓮寇的这出计策,那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再一想自己得了消息之后那股意气风发的模样,好似要立下天大的功劳似的,便更觉得自己可笑。
魏风凌低着声音和他说道:“我知道,你最厌烦被人说你年纪小。可这年纪小是实话,正因为年纪小,要学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我们这都是战场里打滚出来的老油条,对方挪个屁股,都知道他要蹲哪个坑。但即便这样,也没有常胜将军。”
江劭沉默不语,只低着头,胸膛起伏。
魏风凌将手里的长剑递给他:“这是当年魏家要留守闽州时,你爷爷送给我爹的。如今我再给你,咱们江魏两家,以前不输,日后也不能输。”说罢,他又笑道:“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个瓮寇都没的给我打,每天蹲在岸边数船儿玩。我现在都这么厉害,你日后也差不了的。”
江劭接过那把长剑,金属边儿触手生凉,卷皮子的地方有些毛躁,并不怎么规整,但这却是真真正正上了战场的刀刃。因着上了战场,便没有一人是无辜的,没有一剑是不沾血的。”
魏风凌见他不说话,便在一旁说道:“日后你总是要独当一面的。我还是那句话,别因为别人说你年纪小,就犯犟。行军者,这就是弱点,容易被人抓着利用。咱们就拿你爹说。你爹那么个容易冒火的性子,桶似的,一点就着。行军布阵的时候,可从来不中激将法。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容易中。但咱们话说回来,如果我是北胡,我就抓着你爹不愿意中激将法这套打,能把他气的火冒三丈。”
江劭点头:“旁梓知道了。”
魏风凌其实也挺喜欢江劭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就是真的年纪还小,见得世面见得人不够多,华京城里养出来的性子,这也没法子。但这毕竟是江家唯一的子嗣,身为魏家人,也该扶他一把,更别提殷楚还叮嘱过,要多带带他。
魏风凌估量着,殷楚这大概是要去拉拢江衡。但江衡这人难说,他心里是有大胤有皇帝的,女儿又嫁了太子,关系更近一层。不过依着殷楚的性子,就算毫无关系,这江家最后的人,他也定然会照顾好。毕竟江劭身上流着的是保家卫国男儿的血。
可这护着,也不是护的他像只笼中鸟儿,不知天高地厚。
真正尊重江家的做法,便是将江劭带出来,哪怕日后要战死沙场,哪怕江家就此绝了子嗣,他也必须这样做,江劭也必须这样做。
因这,才是对英雄的尊重和挽歌。
“咔哒”一声,下面有声轻响。声音不大,但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便被无端端的放大了数倍。
数骑黑色骏马闪电般的从山下穿过,直冲着城楼冲去。
“谁!”宁涞城城楼上守夜的兵卒厉声喝道。
没有人回答,那些马匹也没有停止,有人在马上亮出宽刃,骑着马踏上了直登城墙的石阶,一道银光闪过。
那兵卒瞪大了眼睛,似是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咔”的一声,那银光并没有直直的落下去,而是在半路颓丧了,人从马上落了下来,摔在了地上。一行黑影都停住了,马上的人转身看向这山中。
魏风凌手中搭着弓箭,冲着身后一摆手。山林之中瞬间站起无数将士,灯火层层举起,将这小小山头照的如遇白昼。
“集队!给我砍了这群瓮寇!”魏风凌喝道。
“是!”将士们响起了整齐的回应,他们当中大多是闽州的儿郎,看见家乡被这般烧杀掳掠早已经要按捺不住。
这声音震天动地,在山林里回荡不休。
…………
外面打的一夜焦灼,殷楚带着将士浴血厮杀,终于将郎里城外准备入侵的瓮寇赶了出去。
雨水收了,但是雾气又起来了,太阳一团昏黄,朦朦胧胧的照在海上,照在战场上。
但凡行兵作战,收拾战局往往比作战更为辛苦。将士安营扎寨,受伤的伤员一一救治,死去的将士要记下名字,不知道名字的要问,至少要给他家人个是死是活的交代。又要将擒获的战俘关押审讯,将解救出来的大胤百姓登记。一时间海边上传令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经历了一场恶战,殷楚身上都是血,他也分不清这些血的来历,头发汗涔涔的,不知道沾了多少雨水雾气。身上墨色的戎装仍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仔细看去,那些暗金的绣线都已经成了暗红色,被染了个尽。
他转身看着不远处的秀山,长叹了口气。昨夜那些来送贡品的商队应当已经将东西放下了,自己若是赶着早,还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他将手里的事宜交给陆奉去办,陆奉一早便知道殷楚要去做什么,此刻便也不多问,只笑着对殷楚说道:“咱们这也算是保护了山神娘娘和她那相好的名公子,怎么着也得给咱们些好处吧。”
两人走过一处正在收拾尸身的地方,两个兵卒抬着个同乡的尸体,正在和书办登记。殷楚听到他们说道:“楚石,沛源人。家中只有一名姐姐,早已嫁人。”
战场虽是获了胜,但原本这些皆可避免。谁家的儿郎,不是父母生父母养的呢?
殷楚有些疲惫,但此刻闽州的情况已经不容他停下来休息,今日安置妥当便要拔营和魏风凌会和,一干战俘还有解救出来的大胤百姓都要归置。
他冲陆奉点了下头:“我去去就回,若是等不到,你们便先走,我想法子跟上去。”说完,便寻了一匹马,转身朝秀山去了。
秀山的白日里并没有什么瘴气,但夜间的消散的慢,殷楚早就准备了解毒的帕子,封在口鼻处。先前他也听了,这秀山的瘴气奇异,只对人有效,对动物却无效。否则他岂不是要一步一步的走进来,再寻什么人,便也不知道有什么机缘了。
越进这山中,他就越觉得这山里有些说法,山林的走势是八卦阴阳,似是引着这些瘴气四溢,远离一点。
殷楚正想着,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头戴斗笠身穿彩裙的女子“飞”了出来。说是飞,其实手上攀了根藤蔓,但她功夫原本就好,否则定然不会如此轻松。
殷楚也不言语,往前默默的跟了两步,见那身穿彩裙的女子手上拎了东西,正是昨日放下的贡品。他又仔细观察了半晌,大概知道这女子前往的方向,果然便是那阵法中的一点。
见了这女子这般飞法,殷楚心里有数,什么山神娘娘?只怕是会武功的女子住在这山中罢了。但她定然也不是寻常人,否则怎能用一山数林之功给自己遮掩行迹?让他人不能进这山中来?
殷楚这边想着,那女子便要飞远了。殷楚岂能放过这等机会,他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朝着那女子打了出去。
殷楚手上功夫厉害,之前打莫赫离的青瓦,打宫里的侍卫都是十成准。他此刻抱着必中的心思,那两块石头就像有了生命似的,“啪啪”两声,竟将那女子手中攀着的青藤给打断了。
女子往地上一落,嘴里就骂道:“哪只猴子昨天又玩我的青藤?!差点摔死我!”
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一抬头,就看见眼前站了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啊——”季四九惊声尖叫。
殷楚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是这种反应,再想想自己身上都是血,并未打理就赶进山里,吓坏了这毫无防备的人也极有可能。
他只好神态恭敬的冲着季四九行了礼,说道:“莫慌,我只是有些事情想找你询问一下。之后便走。”
“找我?”季四九摸了下自己的斗笠,还好还好,面纱还在脸上罩着,这人一定看不出来自己长成什么模样。咿——是个男人呢!
殷楚有些抱歉的说道:“昨夜秀山外的海滩上打了一场恶战,我方从那处出来,身上尚未清理,得罪了。”
季四九提防的往后退了一步,她以往对外面的事儿是全然不知的,也是因为最近江茗来了,她这才听了些闽州战局政局的事儿,但反正也听不明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有一件事情,她是记得很牢的,那就是小茶茶的相好的,还有她弟弟,如今都在战场上。
这么一想,季四九“嘶”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那我先问你个事儿。”
“请讲。”殷楚语调平淡。
季四九问道:“你们那儿,打赢了吗?有人死吗?”
“暂时算是小胜。”殷楚答道:“战场之上,自然有人捐躯。”
殷楚见她摇头,便问道:“你可有亲朋好友在军营当中?我可以查下他如今在何处,生死如何。”
季四九本来想问问小茶茶的相好的,还有她弟弟现在怎么样了,可真的当时听了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如今回想一下 ,完全不记得人叫什么名字。
她支吾了半天,最后说道:“可有个叫楚石的?”
殷楚停滞一瞬,微微叹了口气,回道:“若是军中没有第二个楚石,怕是他昨夜已经为国捐躯了。”
季四九一听,心疼起自己的小茶茶来了。果然,小茶茶是找了个短命的。幸好她还有银子这种压根不会死的东西放在心里,能抵一下悲痛。
她一抬头,看了下殷楚的脸,灵机一动:“你刚才说有事儿问我?”
“是。”殷楚答道。
“走吧,你跟我回去一趟,有事儿在那里问就行了。”季四九觉得为了不让小茶茶难过,自己牺牲一点就算了。你看眼前这个人,满身是血的,可不影响他长的好看啊!小茶茶见了肯定喜欢,到时候就把这个死了的什么楚石忘了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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