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之后, 临安府尚未天明,码头的船坞里便有十余艘船披着雾霭出航了。
今日是大雾,海面上一面朦胧,闻云站在甲板上, 好似整个人都落入了不可预知的境地。周身都是白色的雾气,层层将她包裹,沾湿了她的纱裙。
即便是夏日,一到了海面上便仍是一片凉意,她伸手摩挲了下自己的双臂, 试图蹭出些暖意。
身后有人走来,给她披上了一件男子的长衫。
张赫看了她一眼,叹了声气, 说道:“其实今日你原本可以不来的。”
闻云听了这话, 笑道:“我若是不来,谁能相信这出去的是盈袖坊呢?”
华京城里都传, 这闻云做生意做的胆子大了, 竟然带着京城里盈袖坊的姑娘们,要去那繁盛的临安府和当地的歌姬们比试,
看看谁才是这大胤最厉害的歌坊。
闻云做噱头做的足,为求一胜,竟然包下十余艘大船, 不惜一掷千金, 请临安府的百姓官爷们都来船上坐坐,听听小曲儿。前些日子,
临安府的海旁,那可是热闹非凡,无数人都挤破了头,就想来看看这华京城里最有名的盈袖坊。
因着闽州航线不畅,连带着临安府的船也大多停泊了。每日早晨,这十余艘大船便浩浩荡荡的开到远处,转个两圈再回来。今日便也如同往常一般,只不过这船上,没有一个盈袖坊的姑娘。
“既然做戏,便要做足。我们做这行的,总是要让官人们都开怀,好似心里独中意他一个似的。”闻云靠在木头围栏上,她理了下鬓角处被海风吹乱的碎发,殷红的嘴角勾了一下,缓缓说道:“可大抵是骗的人多了,便被人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这话虽然粗俗,但从闻云嘴里说出来,就像唱了首婉转的小曲儿似的。
张赫跟着笑了:“你这不是挺有情有义的吗?”
闻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名公子有心,替我安置了盈袖坊的姑娘们,我原本也是受他恩惠,自然要投桃报李。这和情义有何关系?”
张赫拍了下手:“各人用心不在一处罢了。我也爱去水码头上找些流莺,每个都是我的相好的,我都喜欢,可我心也不在她们身上就是。”
闻云轻轻点了下头:“她们的心也不在你身上便是了,大家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你这么说,我银子都是白花了?”张赫笑道:“我都快以为自己是情场老手了。”
闻云笑的肩膀微微耸动:“说不定真是呢。”
张赫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闻云:“这是公子给你安排的去处,今日船换了之后,你就去这里便是,钱银都给你备好了,下半辈子不愁。日后稍微收敛些,不然以你这说话的腔调和长相,到时候又让人盯上,闹起来万一被人认出来。”
闻云接过纸条:“知道了。”
这便是她今日穿的如此华美的原因,自此之后,华京城盈袖坊的闻云,再也没了。
船开到海面正中,张赫这便喊了人来,将船上的各类装饰皆都撕扯掉。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以方便简洁为主,看着华美,实际脆弱不堪。
远处传来哨响,但雾实在是太大了,根本看不见前面是什么人。有船员急匆匆的跑过来,对张赫说了两句,张赫只点头,说自己知道了,让他们开的慢些。
原本就是歌姬坊的游船出来兜一圈罢了,船上的船员也少,没几个。此刻听了张赫的话,一个两个跑去收帆,让风力减弱。
待到对面哨响近了,这船上的船员便都傻了眼。只见那破雾而来的船正前方是个巨大的撞角,撞角之上是十分明显的方形鱼纹。
收帆的船员吞了下口水,大喊一声:“是瓮寇!瓮寇打来临安府了!!!”
张赫快步走上去,拍了下他的脑袋:“乱喊什么?!这里是临安府,瓮寇在长乐府,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们是会长翅膀不成?!”
那船员指着前方颤颤巍巍:“你、你看!”
张赫转过头去,眼睛瞬间瞪大,一脸惊慌的喃喃道:“瓮寇……”
他猛的一转头,冲着那船员大喊:“去后面放木船!”
船员一听这是要弃船而逃,转身就去。闻云却一下子挡在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胳膊,转头对张赫大喊道:“这船是我花了银子的!你们这时候把它扔下,不是要我的命吗?!”
张赫一把将她推开,骂道:“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船?!老子来给你开船,不是来陪你死的!”
闻云被他这么一推,人摔在甲板上,那船员看她可怜,还想伸手拉她,却被张赫揪住领子:“要不你陪她在这里死!?”
船员听了连连摇头,这时候当然是命最重要。瓮寇虽然从来没打到过临安府,但谁没听过他们的恶名?连滚带爬的跟着张赫就往船尾跑,张赫中途又叫其他的船员速速报信给其他船上,几个人动作麻利的就将船给撇下跑了。
到了小木船上,那船员一边拼命划,一边还心有余悸:“那……那女的怎么办?”
张赫往海里狠狠啐了一口:“他妈的老子回去给你在码头上找十个给你,快划!被抓住,咱们都是个死!”
临近的几只船上也有小船放下,里面的人也匆匆逃命去了,隐约之中还能听见混着海浪声的女子尖叫声。
…………
殷楚负手站在甲板上,闻云正在一旁对着桅杆大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瓮寇!这都是我的心血啊!我恨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啊!”
江劭带着一队人跳到甲板上,他捂了下耳朵,说道:“别喊了,海上浪声大,他们什么都听不见。”
“啊!”闻云听了,仍然秉承着自己说过做戏就要做全套的信念,喊出了一声临死之音。
殷楚眉头这才微微舒展开,他吸了口气,对江劭说道:“掀了这甲板。”
江劭点头,二话不说就带人去把那甲板上的几根大钉子起了。甲板一掀,这才露出来下面的东西,全都是码的整整齐齐的货箱。其中半点缝隙都没有,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全都利用起来了。
江劭带人起开最边上一箱,从木板的缝隙中伸进手去一抓——这哪里是一艘游船,原本以为下面放的都是些吃水用的石块,结果竟然是在船板下面铺了几层防水的纸,再下面放了满满的粮食。怪不的这船板只这么简单固定便如此稳固。
“拉走。”殷楚说道。
大雾当中,看不见船的行踪。只能看见一条船在前,一条船在后,中间连着粗重的铁链。
风起了,雾气也渐渐消散而去,海面上浩浩荡荡的驶过艘艘巨船。阳光照在波涛之上,好似这海里藏满了金银珠宝似的。
江劭这头终于带着人将撞角上面的方形鱼纹卸了下来,扔进海里。
他走到殷楚身旁说道:“这真是救命粮!姐夫,你哪儿搞来的?”
殷楚身旁此刻站着的都是昭南王府的侍卫,其他船上也都是魏风凌的亲信,他冲江劭笑道:“好人送的。”
江劭知道他不愿意说,便说道:“姐夫,你放心,今天这事儿我谁也不说。他娘的朝廷不放粮,咱们还得想这种法子借,偷鸡摸狗似的。有没有点道理了?我现在是知道了。”江劭叹了口气:“冬至的时候,山西大旱动了延庆道的军粮,我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敢成这粮要是没了,朝廷不再管了的。难不成还让将士们自己种地去不成?”
说着,他还学了起来:“瓮寇来了!先别犁地了!”
殷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话在这儿说就算了,让你爹听见,小心要打你。”
“我怕他不成?”江劭出来时日不长,竟然连江衡都要不怕了。
当日捷报,殷楚同江劭二人追着瓮寇踪迹,行到闽州北侧,竟见到瓮寇在海面上挟持盈袖坊租借的临安府商船。闽州将士施以救援,大破瓮寇,并夺得粮草些许。
靖文帝看了这捷报,怒拍御案,大胆瓮寇竟然妄图北上?即命江浙巡抚火速借粮草于闽州,以助魏风凌与瓮寇死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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