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国皇帝墨千俊,死在这一年,距他登基之时,不过九月时光。
他尚未选妃,更别说子嗣。就连先帝的子嗣,如今也非死即残。
然而这样的关头,镜国却并未产生内乱。万民百官联名请愿上书,望丞相无邪能够登基为帝,匡扶江山。早先无邪的眼疾让他无缘帝位,如今眼疾已好,这江山更名改姓,也是众望所归。
三日之后,原本的丞相无邪登基,成为镜国的新帝。续国号为北疆,与南疆平分秋色,实有讽刺之意。而其封号用了平南二字,更是让其狼子野心显露无遗。
此时,政溪欣却流连病榻。说来也是悲哀,墨千俊方才死去几日,宫中四处挂着的白布就已被除去,宫人们也个个欢喜着新皇的登基。另外,匠人们还大兴土木,为新帝建造寝宫。
这些事情,政溪欣虽未亲眼所见,伺候她的宫女却时常说起,而她总是沉默。大约这整个镜国,为墨千俊的死而难受的人也没有几个吧?甚至没有一个人说过丞相登基不合礼数……
政溪欣的身体本就越来越差,墨千俊的死又让她伤神……因此她虽然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了,却是有心无力。虽说有药养着,可是无心不在,也没人给她施针……她到底还是病的起不来身。
这一日刚刚喝完药,她便躺下了身。虽说已到秋日,正是凉爽之时,她身子却乏的只能整日整日窝在床上。闭上眼睛,政溪欣刚刚睡下,迷迷糊糊中便听见外间有宫女问安的声音:“奴婢参加皇上……”
声音戛然而止,必然是被来人打断了。
刚刚萌生出的睡意,顿时消弭无踪。政溪欣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没想到无邪今日竟会过来,而且……已是皇上的身份。说实话,在被迫答应无梦那些事情之后,她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
若不是无梦的一番话,也许她到现在对于无邪的态度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也能够坦然的很。可是现在……连她都隐隐约约觉得,也许无邪对她真的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可是,他和自己……政溪欣不知道无邪改变的原因,更从没察觉过他的心思。他是最擅长隐瞒的人,政溪欣只能甘拜下风。
然而现在知道了,给她带来的也只有困扰。无邪他,真的会对自己……
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政溪欣立刻闭上了眼睛,作熟睡状。而无邪静静的站在床边,一身龙袍,让清减了许多的他更显矜贵,还多了些王者的威严。
时间缓缓流过,政溪欣几乎已经忍不住,可那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却仍旧没有收回。无邪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的脸,哪怕她一直不睁眼,他也未曾离开。
“你到底有什么事?”政溪欣终于按捺不住睁开了眼,她从来都是比不过无邪的,不论是他缜密的谋划,还是非凡的耐心。
无邪看着不满的政溪欣,轻笑了一声:“不过想要带着你去个地方罢了。”他的神色一如平常,却又让政溪欣觉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许是因为无梦的话,政溪欣始终不能当作无动于衷。他如今看起来清瘦了许多,笑容虽然冷冽,却又透着丝丝缕缕的柔和。
“出去走走吧,整日呆在屋子里,便是没病恐怕也会闷出病的。”一边说着,无邪一边对她伸出了手……此情此景,忽的让政溪欣想起了当初她还是镜霜凝的时候,人前他总是对她格外宠溺,动作里都带着柔情。可惜,却只是逢场作戏。
只是,如今想起来的时候,才觉得那样的温暖也那么真实。整整两年,纵使只是为了利用,可是他对自己却是宠爱到了极点。真心还是假意,就连此时的政溪欣也有
些看不分明了。尤其是在无梦说了那些话之后。
若不是因为他的宠爱,那时候的镜霜凝也许不会那么风头。然而,政溪欣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那都是假的,只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可是现在,她却只是一个等死的废人,一点用都没有了……无邪又何必对她这般客气?
半晌,政溪欣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无邪的动作。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无梦的声音:“凝儿姐,今日的天气正好,咱们便出去散散步吧,也换换心情!”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政溪欣。她的意思,政溪欣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便是时机已到?
她又看了一眼无邪,他始终没有收回手,脸上也没用厌烦之色,一直就那么含笑看她。
政溪欣垂下头咬了咬牙,终是做了决定。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是一片晴朗,嘴角还漾出了笑意:“既然都这么说,我怎么能扫兴。”这便是应下了。
她将藏在锦被下的手抽了出来,然后伸向那个等待了许久的手掌。刚刚触及,她就被一股力量从床上拉了起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却是靠在了无邪的怀中。
“看你如今这副样子,怕是连走路都走不稳了吧!”说话间,无邪已经横抱起政溪欣大步往门外走去。政溪欣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无梦,那双从前懵懂的眼睛里,如今却带着伤痛。即便她努力的想要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情之一字,为何这般苦涩。然后哪怕明知道有诸多苦楚与艰难,还是有那么多人义无反顾的坚持。
不愿再继续往下想,政溪欣轻叹了一声,而后有些小心翼翼的靠在了无邪的怀中,不再是之前有些防备的姿势。即便无邪现在清瘦了不少,抱着政溪欣却还是丝毫不费力气。至于政溪欣……既然答应了无梦,那么即使做不到迎合,起码不要拒绝无邪吧。
两人都没有开口,沉默蔓延了一路。直到无邪的脚步停下,然后轻声唤怀中闭目养神的政溪欣:“已经到了。”
闻言,政溪欣睁开了眼睛。凭心而论,对于无邪口中的那个地方,她还是有些好奇的。然而睁开眼之后,她却惊呆了。
如今,他们正置身于一个小院落中,周围的温度似乎比起外边要温暖一些。而这个不该出现在皇宫中的小院落,却带给政溪欣一种熟悉感。
紫藤爬满了院子,织出了一片花叶的天空。而阳光透着花叶的间隙打到地上,也落在两人的身上……她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整个人都不知道应当如何反应才是……而这副样子落在无邪眼中,却是让他会心一笑。
“这里……这里居然是……”政溪欣睁大了眼睛,透过这美丽的紫藤,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时光。整整两年,她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这个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地方,分明就是当初丞相府中的院子。
就是在那里,她做了两年备受宠爱的棋子。
“想必往后,也不会再回丞相府了,所以,我便在宫中建了座一样的,将紫藤移植过来。”无邪松开手,轻轻的将政溪欣放到了地上,声音很温和。
一直到脚踩在地上,政溪欣仍有种在梦中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这个院子,她大约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微风阵阵,抚着政溪欣的长发,也拂落了盛开的紫藤花瓣。花瓣随风四舞,如梦如幻。政溪欣将手摊平扬起,掌间也落了许多的花瓣。她看了无邪一眼,带着疑惑:“如今这个季节,花怕是该谢了吧?”就如同墨千俊的那一池荷花……
无邪没有回答,唇角却微微扬起。而政溪欣问出口的下一刻便想明白了,这
院中的温度高于别处,怕就是为了延长花期。只是不知道无邪是怎么做到的……毕竟这紫藤是种在院中,而四周都是矮墙,自然透风。
可惜……
政溪欣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本就不是花期,又何必强迫它开花。”
“年年花期年年花开,可是你,却只有现在才会在这里。与其满院寂寞花开无人欣赏,这花估计也是愿意为你而开的。”无邪侧过身子对着政溪欣,然后将拂了拂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许是太久没有遇见过值得开心的事情,政溪欣想要笑的时候,却发现只能够僵硬的勾勾唇角,带着无奈与苦涩。开心大笑,似乎已经离她太远了。将手掌反转过来,原本躺在手心的花瓣飞舞,坠地,宁静无声。
便是再美丽,也逃不过凋亡的命运,最终只能归于尘土。
“落红不是无情物……”政溪欣想要往前走几步,和无邪拉开距离,却看着被紫藤花瓣铺满了的地面,不忍踩上去。忽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说来,我竟忘了道一声恭喜。如今你从前的心愿终于达成,想必最近自然是如意的吧……”
“如意还差点……”无邪径自往前走了几步,他的声音随风飘散:“距离达成还要有些日子。”他的身形在那一株紫藤前停住,而他面前,放着一张古琴,仍是当年的那一张。
两人俱是无言。无邪坐在矮凳上,手一拂,琴音飘荡在空气中。一切都仿佛与当年一样,却又不一样了……当年的黑衣,如今的龙袍,两人的身份,俱是天差地别的变化。也终究,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琴声清幽,声声入耳,政溪欣只觉得流年如梦。无邪的琴艺还如当初一般,一拨一挑之间,听者如闻天籁。
熟悉的琴音,听的政溪欣眼角湿润。仍然是这处院子,仍然是满院的紫藤,仍然是无邪和她……一切都似乎和从前一样,却又不复当初了。透过抚琴的无邪,政溪欣仿佛还能看到当初在这紫藤下翩然起舞的自己……
可惜如今,也只能想想了。现在的政溪欣,便是再穿上从前的那一件红衣,便是那件红衣鲜艳未褪……她却也无法再舞的起来。更别说,就算她的身子没有出问题,如今的心境,怕是也与从前相差甚远了。
琴边还放着一直竹笛,似乎是为政溪欣而准备的。她默默的走了过去,纤手执起竹笛,放在了唇边。
就如同当初她为了吸引墨千傲而吹奏的那一曲,只是其间却添了太多的怅惘。
一琴一笛,默契非常。两人似乎都沉浸在这相合的乐音中,直到一曲终了,政溪欣放下了笛子握在手中,而无邪的手也还放在琴弦上。久久,两人都没有出声,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而政溪欣抬头看着这一片紫藤的天空,似乎所有的惆怅都可以暂且搁置。
尽管她和无邪见面仍是极少,政溪欣却敏锐的发觉无邪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差了许多。或许也并不是政溪欣敏锐,而是有几次无邪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
她再一次住回了那个院子,紫藤依旧。而直到住进去之后,政溪欣才知晓,那就是无邪登基新修建的寝宫,同心殿。
而她住的这一处唤作紫莲苑,位于同心殿的一个角落,原本并不怎么打眼。只是新皇登基之后,尚且没有立妃,有官员上书选秀,也被无邪驳斥了。因此这同心殿住进来的唯一一个神秘的女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上至百官,下至宫女,无不对政溪欣好奇得很。只是政溪欣自从搬来紫莲苑之后,便极少出门。身子越来越差,大多的时光她都是躺在床上,或是静坐于院中看着落花,一坐就是一整日。
偶尔朝事不忙的时候,无邪会来看她。只是两人之间的话总是不多,大多的时候,都是无邪弹琴,她则默默听着……这成了两人之间仅剩的和谐。
除此之外,政溪欣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无邪才合适……反正不逆着他的意思,总归是没错的吧?
而无邪来紫莲苑的时候,总归是美好。他从不逼她什么,没有了利益,也没了算计,只安安静静的,倒也有了发自内心的温暖。
秋日的阳光已经不再炽热,余下温暖。而斑驳的阳光透过紫藤的枝叶落在无邪身上,却显得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几近透明,丝毫没有血色。
政溪欣沏了茶递给无邪时,无意间看见了那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肌肤,突然一愣。阳光这般温暖,可他浑身却似乎都散发着寒气。纤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眸光。纵使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政溪欣却觉得他的身形是这般落寞。
而他墨色的发间,有丝缕的银白之色在阳光之下格外显眼。初看见时,政溪欣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然而揉了眼睛定身再看去时,那发间丝丝缕缕的白色刺伤了政溪欣的眼睛……她身子一颤,手中的茶便倾倒在了无邪的手背上。
纵使那茶不是刚刚滚开的水,可是这般倒在了手上总还是有些灼烫的。可无邪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他木然的看着自己的手背:“想起什么分神了?”
政溪欣只觉得心中有千万句话堵在喉间,她又看了一眼无邪的头发,努力的想要证明自己方才只是眼花了……然而,那一根一根的白发,却是如此的明显。
无邪像是察觉到了政溪欣看自己头发的动作,却又若无其事的问道:“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政溪欣没有开口,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而无邪抬手看了她一眼,接过她手中已然空了的茶杯放在桌上,看到她手上的水迹时,声音有些担忧的问道:“可有烫到?”说着便打算抓过她的手。
这时候政溪欣才回过神来,猛然躲开了无邪的手。然后取过帕子擦去了手上的水,又想为无邪将手背上的水拭干。然而刚刚碰到无邪的手背,一股寒凉之气从两人相触的地方侵入了政溪欣身上。
哪怕两人之间还隔着帕子,政溪欣仍是觉得冷到了骨子里,不由的喊了一声:“怎么……这么凉?”
一句话,惊得无邪立刻收回了手,丝毫不去看政溪欣的表情,便急匆匆的站起身:“我突然想起还有些政事未理,便先回御书房了。”
说完话,他便离去了。看那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只余下政溪欣一人仍旧站在原地,手指上的冰冷似乎还没有淡去。
看着无邪离去的背影,政溪欣才发觉,原来那空荡荡的龙袍之下,无邪竟是瘦了那么多。而他的发间,夹杂了那么多的白发……
他明明正值青年……什么时候起,竟早生华发?
政溪欣放下帕子,坐在了无邪平日坐的地方。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想起的却是无邪弹琴的样子,以及他苍白的脸色与冰冷的体温……
她的体温已是偏低,是因为生了病。那么无邪,又是为何?而且,那几乎要冻伤人的温度,真的正常吗?
她止不住的胡乱想着,想到了无梦的话,想到了墨千俊濒临死亡的时候……这时候,政溪欣却隐隐发现了不对。
当初自己留下时,他说要等墨千俊安然死去,他便登基为帝。可是镜国的一切明明早就在他的操纵之中……
他想要当皇帝的话,制造出墨千俊重病而亡的假象岂不是很容易?
然而他却故
意那么说……政溪欣能够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无邪在骗她!可是,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了许久也丝毫没有头绪,政溪欣不由的有些沮丧。然而就在这时,院中却突然传出簌簌的声音,而后花瓣四落,枝叶微动。
“谁!”政溪欣立刻站起身,然而视线触及到那个身影时,却呆住了。
白衣胜雪。无心坐于那棵爬满了紫藤的树上,周围都是盛开的花朵,他的笑容是那么安然……
政溪欣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里……无心怎么会来找她?他不是应该对自己失望了吗……
她忍不住掐了掐自己,可是眼前的人却没有消失,仍然对着她笑着。政溪欣明明是想回以他一个笑容,然而眼泪却扑簌而下,模糊了视线。“无心……”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怎么见了我就哭?难不成是不愿见我?”无心轻轻一跃,便落在了政溪欣身边,带着满身的清香与阳光。
政溪欣仍是觉得不可置信,伸出手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存在,又怕结果会让自己失望。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没有见到你的那一天了……”
“傻丫头,怎么会。”他温暖的手指轻轻擦去了政溪欣的泪:“只要你没有厌倦我,无论我去到哪里,也总在你的身边。”
一句话,更惹得政溪欣泪如雨下:“可是……我,我失约了……”她不敢看无心,生怕看到他眼中的包容,会让自己哭的更加厉害。
也许宁愿他见到自己的第一句是责备,是质问,也许她都能安心一些……可是,就算她说好了要和无心走,却突然消失,无心仍是没有丝毫的生气……
“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无心的眸光温柔如水,笑容里透着不急不恼的耐心:“别想那么多了,其实……来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你想见的那个人……”
他没有明说,政溪欣却立刻意会了。她身子有些僵硬,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才好,只能愣愣的看着无心。无心则继续往下说:“不过他有事缠身,大约过几日还会到。我担忧你的身体,便匆匆赶来了,谁知道,还是惹得你胡思乱想了。”
无心后面的话,政溪欣都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脑中还在回荡方才无心说的那句话……墨千傲,也来了?
而且,他原本竟是和无心在一处的?
政溪欣呆呆的出神,而无心也不打扰她。就在这时,无梦的声音却将两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门口:“少爷!少爷你也来了!”
无梦的声音有些尖利,分不出是高兴还是惊吓。而无心看到她跑过来,笑的有些无奈:“说你多少次了,女子家就该静如处子,你这般一惊一乍的怎么好?”
他的话中都是开玩笑之意,却没想到无梦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叽叽喳喳的反驳他,而是面色惊恐的看着他,甚至下一刻,无梦竟跪在了他和政溪欣面前,声音十分紧张:“少爷,你千万不能带走凝儿姐……”
“你这是怎么了?”无心打断了她的话,皱着眉问道。另一边,他已经伸了手要把无梦拉起,奈何她却不肯。
政溪欣看出了无梦的意思……她恐怕是想让自己多陪无邪几天。可是,这些日子,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毕竟,这所有的平静与温馨美好,都是假的,都是镜花水月,都是……会消失的。
而且,和她在一处的无邪,真的开心吗?
“少爷,求你再让凝儿姐留十天吧,真的就只要十天就够了!”得不到无心回答的无梦更加惊慌,她不敢想象,如果现在政溪欣被带走了,无邪他,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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