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四 书

    上相府书

    某闻古者极治之时,君臣施道以业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其泽者,为之焦然耻而忧之,瞽聋侏儒亦各得以其材食之有司。其诚心之所化,至于牛羊之践,不忍不仁于草木,今《行苇》之诗是也,况于所得士大夫也哉!此其所以上下辑睦而称极治之时也。伏惟阁下,方以古之道施天下,而某之不肖,幸以此时窃官于朝,受命佐州,宜竭罢驽之力,毕思虑,治百姓,以副吾君吾相于设官任材、休息元元之意,不宜以私慁上,而自近于不敏之诛。抑其势有可言,则亦阁下之所宜怜者。某少失先人,今大母春秋高,宜就养于家之日久矣。徒以内外数十口,无田园以托一日之命,而取食不腆之禄,以至于今不能也。今去而野处,念自废于苟贱不廉之地,然后有以共裘葛、具鱼菽,而免于事亲之忧,则恐内伤先人之明,而外以累君子养完人材之德;濡忍以不去,又义之所不敢出也。故辄上书阙下,愿滨先人之丘冢,自托于筦库,以终犬马之养焉。

    伏惟阁下,观古之所以材瞽聋侏儒之道,览《行苇》之仁,怜士有好修之意者,不穷之于无所据以伤其操,使老者得养,而养者虽愚无能,无报盛德,于以广仁孝之政,而曲成士大夫为子孙之谊,是亦君子不宜得已者也。黩冒威尊,不任皇恐之至。

    上富相公书

    某不肖,当朝廷选用才能,修立法度之时,不以罪废而蒙器使,此其幸固已多矣。某窃自度,守一州尚不足以胜任,任有大于一州者,固知其不胜也。自被使江东,夙夜震恐,思得脱去,非独为私计,凡以此也。三司判官,尤朝廷所选择,出则被使漕运。而金谷之事,某生平所不习,此所以蒙恩反侧而不敢冒也。惟不肖常得出入门下,蒙眷遇为不浅矣。平居不敢具书,以勤左右之观省,幸缘恩惠所及,敢布其私心。诚望阁下哀其忠诚,载赐一州,处幽闲之区,寂寞之滨。其治民非敢谓能也,庶几地闲事少,夙夜悉心力,易以塞责,而免于官谤也。若夫私养之势,不便于京师,固尝屡以闻朝廷,而熟于左右者之听矣。今兹蒙恩厚,赐禄多,岂宜复言私计不便乎?虽然,所辞者才力所不能,而所愿犹未安理分也。亦冀阁下哀之。

    上曾参政书

    某闻古之君子立而相天下,必因其材力之所宜,形势之所安,而役使之。故人得尽其材,而乐出乎其时。今也某材不足以任剧,而又多病,不敢自蔽,而数以闻执事矣。而阁下必欲使之察一道之吏,而寄之以刑狱之事,非所谓因其材力之所宜也。某亲老矣,有上气之疾日久,比年加之风眩,势不可以去左右。阁下必欲使之奔走跋涉,不常乎亲之侧,非所谓因其形势之所安也。

    伏惟阁下,由君子之道以相天下,故某得布其私焉。论者或以为事君使之左则左,使之右则右,害有至于死而不敢避,劳有至于病而不敢辞者,人臣之义也。某窃以为不然。上之使人也,既因其材力之所宜,形势之所安,则使之左而左,使之右而右,可也。上之使人也,不因其材力之所宜,形势之所安,上将无以报吾君,下将无以慰吾亲,然且左右惟所使,则是无义无命,而苟悦之为可也。害有至于死而不敢避者,义无所避之也;劳有至于病而不敢辞者,义无所辞之也。今天下之吏,其材可以备一道之使,而无不可为之势,其志又欲得此以有为者,盖不可胜数。则某之事,非所谓不可辞之地,而不可避之时也。

    论者又以为人臣之事其君,与人子之事其亲,其势不可得而兼也。其材不足以任事,而势不可以去亲之左右,则致为臣而养可也。某又窃以为不然。古之民也有常产矣,然而事亲者犹将轻其志,重其禄,所以为养。今也仕则有常禄,而居则无常产,而特将轻去其所以为养,非所谓为人子事亲之义也。且某之材,固不足以任使事矣,然尚有可任者,在吾君与吾相处之而已尔。固不可以去亲之左右矣,然任岂有不便于养者乎?在吾君与吾相处之而已尔。

    然以某之贱,未尝得比于门墙之侧,而慨然以鄙朴之辞,自通于阁下之前,欲得其所求。自常人观之,宜其终龃龉而无所合也;自君子观之,由君子之道以相天下,则宜不为远近易虑,而不以亲疏改施。如天之无不焘,而施之各以其命之所宜;如地之无不载,而生之各以其性之所有。彼常人之心,区区好忮而自私,不恕己以及物者,岂足以量之邪?

    伏惟阁下垂听而念焉,使天下士无复思古之君子,而乐出乎阁下之时,而又使常人之观阁下者不能量也,岂非君子所愿而乐者乎?冒黩威尊,不任惶恐之至。

    上执政书

    窃以方今仁圣在上,四海九州岛冠带之属,望其施为以福天下者,皆聚于朝廷。而某得以此时备使畿内,交游亲戚知能才识之士,莫不为某愿,此亦区区者思自竭之时也。

    事顾有不然者。某无适时才用,其始仕也,苟以得禄养亲为事耳,日月推徙,遂非其据。今亲闱老矣,日夜惟诸子壮大未能以有室家,而某之兄嫂尚皆客殡而不葬也,其心有不乐于此。及今愈思自置江湖之上,以便昆弟亲戚往还之势,而成婚姻葬送之谋。故某在廷二年,所求郡以十数,非独为食贫而口众也,亦其所怀如此。

    非独以此也,某又不幸,今兹天被之疾,好学而苦眩,稍加以忧思,则往往昏瞶不知所为。以京师千里之县,吏兵之众,民物之稠,所当悉心力耳目以称上之恩施者,盖不可胜数。以某之不肖,虽平居无他,尚惧不给,又况所以乱其心如此,而又为疾病所侵乎?归印有司,自请于天子,以待放绌而归田里,此人臣之明义,而某之所当守也;顾亲老矣,而无所养,势不能为也。偷假岁月,饕禄赐以徼一日之幸,而不忖事之可否,又义之所不敢为。窃自恕而求其犹可以冒者,自非哀怜。东南宽闲之区,幽僻之滨,与之一官,使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学,以庚禄赐之入,则进无所逃其罪,退无所托其身,不惟亲之欲有之而已。

    盖闻古者致治之世,自瞽蒙、昏瞶、侏儒、籧篨、戚施之人,上所以使之,皆各得尽其才;鸟兽、鱼鳖、昆虫、草木,下所以养之,皆各得尽其性而不失也。于是《裳裳者华》《鱼藻》之诗作于时,而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言古之君子,于士之宜左者左之,宜右者右之,各因其才而有之,是以人人得似其先人。又曰:“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鱼者潜逃深渺之物,皆得其所安而乐,王是以能那其居也。方今宽裕广大,有古之道,大臣之在内,有不便于京而求出,小臣之在外,有不便于身而求归,朝廷未尝不可,而士亦未有以此非之者也。

    至于所以赐某者,亦可谓周矣。为其贫也,使之有屋庐而多禄廪,为其求在外而欲其内也,置之京师,而如其在外之求。顾某之私不得尽闻于上,是以所怀龃龉而有不得也。今敢尽以闻于朝廷,而又私布于执事矣。伏惟执事察其身之疾,而从之尽其才,怜其亲之欲,而养之尽其性,以完朝廷宽裕广大之政,而无使《裳裳者华》《鱼藻》之诗作于时,则非独于某为幸甚。

    上欧阳永叔书四

    今日造门,幸得接余论,以坐有客,不得毕所欲言。

    某所以不愿试职者,向时则有婚嫁葬送之故,势不能久处京师。所图甫毕,而二兄一嫂相继丧亡,于今窘迫之势,比之向时为甚。若万一幸被馆阁之选,则于法当留一年,藉令朝廷怜闵,不及一年,即与之外任,则人之多言,亦甚可畏。若朝廷必复召试,某亦必以私急固辞,窃度宽政,必蒙矜允。然召旨既下,比及辞而得请,则所求外补,又当迁延矣。亲老口众,寄食于官舟而不得躬养,于今已数月矣。早得所欲,以纾家之急,此亦仁人宜有以相之也。

    翰林虽尝被旨与某试,然某之到京师,非诸公所当知。以今之体须某自言,或有司以报,乃当施行前命耳。万一理当施行,遽为罢之,于公义亦似未有害,某私计为得,窃计明公当不惜此。区区之意,不可以尽,唯仁明怜察而听从之。

    二

    某以不肖,愿趋走于先生长者之门久矣。初以疵贱,不能自通,阁下亲屈势位之尊,忘名德之可以加入,而乐与之为善。顾某不肖,私门多故,又奔走职事,不得继请左右。及此蒙恩,出守一州,愈当远去门墙,不闻议论之余,私心眷眷,何可以处!

    道途邅回,数月始至敝邑,以事之纷扰,未得具启以叙区区乡往之意。过蒙奖引,迫赐诗书,言高旨远,足以为学者师法。惟褒被过分,非先进大人所宜施于后进之不肖,岂所谓诱之欲其至于是乎?虽然,惧终不能以上副也。辄勉强所乏,以酬盛德之贶,非敢言诗也。惟赦其僭越,幸甚!

    三

    某以五月去左右,六月至楚州,即七舍弟病,留四十日。至扬州,又与四舍弟俱,失郡牧所生一子。七月四日,视郡事。承守将数易之后,加之水旱,吏事亦尚纷冗,故修启不蚤,伏惟幸察。

    阁下以道德为天下所望,方今之势,虽未得远引,以从雅怀之所尚,惟摅所蕴,以救时敝,则出处之间,无适不宜。此自明哲所及者,承余论及之,因试荐其区区。

    某到郡侍亲,幸且顺适,但以不才而临今日之民,宜得罪于君子,固有日矣。

    四

    某以疵贱之身,闻门愿见,非一日积。幸以职事,二年京师,以求议论之补。蒙恩不弃,知遇特深。违离未久,感恋殊甚。然以私门多故,未尝得进一书以谢左右。伏蒙恩怜,再赐手书,推奖存抚,甚非后进所当得于先生大人之门,以愧以恐,何可以言也!秋冷,伏惟动止万福,惟为时自重,以副四方瞻望之意。

    与刘原父书

    辱手教勤勤,尤感愧,伏承动止万福,又良慰也。河役之罢,以转运赋功本狭,与雨淫不止,督役者以病告,故止耳。昔梁王堕马,贾生悲哀;泔鱼伤人,曾子涕泣。今劳人费财于前,而利不遂于后,此某所以愧恨无穷也。若夫事求遂,功求成,而不量天时人力之可否,此某所不能,则论某者之纷纷,岂敢怨哉?阁下乃以初不能无意为有憾,此非某之所敢闻也。

    方今万事所以难合而易坏,常以诸贤无意耳。如鄙宗夷甫辈,稍稍骛于世矣,仁圣在上,故公家元海未敢跋扈耳。阁下论为世师,此虽戏言,愿勿广也。前月被使江东,朝夕当走左右,自余须面请。

    答吴孝宗书孝宗字子经。

    比得周秀才所示书,即欲奉报,以多病多事,未能如志。重承手问,尤以感愧。知生事弥困,为之奈何!某亦以姻事见迫,又田入不足,故私计亦未能不以经心。然劳佚有命,当顺以听之耳。

    前书所示,大抵不出先志。若子经欲以文辞高世,则世之名能文辞者,已无过矣;若欲以明道,则离圣人之经,皆不足以有明也。自秦、汉已来,儒者唯扬雄为知言,然尚恨有所未尽。今学士大夫,往往不足以知雄,则其于圣人之经,宜其有所未尽。子经诚欲以文辞高世,则无为见问矣;诚欲以明道,则所欲为子经道者,非可以一言而尽也。

    子经所谓斜凿以矫矢,背柄以矫舟,此天下之所同,而舟矢已来,未之改也。先志所论,有非天下之所同,而特出子经之新意者,则与矫舟矢之意为不类。又子经以为诗、礼不可以相解,乃如某之学,则惟诗、礼足以相解,以其理同故也。子经以谓如何?

    两家各多难,无由会合,许明年见过,幸甚。未尔,自爱!

    答吴孝宗论先志书

    某辱书,又示以先志,而怪某尚有欲为吾弟道者,责以一言尽之。吾弟所为书博矣,所欲为吾弟道者,非可以一言尽。然吾弟自以为才不及子贡,而所言皆子贡所欲闻于夫子而不得者也。则某有欲为吾弟道者,可勿怪也。

    积忧久病,废学疲懒,书不能逮意。知已就试国学,隆暑,自爱!他俟试罢见过面尽。不宣。

    答钱公辅学士书

    比蒙以铭文见属,足下于世为闻人,力足以得显者铭父母,以属于不腆之文,似其意非苟然,故辄为之而不辞。不图乃犹未副所欲,欲有所增损。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宜以见还,而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耳。

    家庙以今法准之,恐足下未得立也。足下虽多闻,要与识者讲之。如得甲科为通判,通判之署,有池台竹林之胜,此何足以为太夫人之荣,而必欲书之乎?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苟不能行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苟粗知为辞赋,虽市井小人,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何足道哉!故铭以谓闾巷之士,以为太夫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以置悲欢荣辱于其心也。太夫人能异于闾巷之士,而与天下有识同,此其所以为贤而宜铭者也。

    至于诸孙,亦不足列。孰有五子而无七孙者乎?七孙业之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儿童,贤不肖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也?

    诸不具道,计足下当与有识者讲之。南去愈远,君子惟顺爱自重。

    与崔伯易书

    伯易足下:得书于京师,所以开我者不敢忘,而人事纷纷,不得修报。以为到高邮即奉见,得道所欲言者,去军城止三十里,而遇亲舟,遂挽以北。念还军中,则重烦亲友,然遂不得一见足下而西,殊悒悒也。

    逢原遽如此,痛念之无穷,特为之作铭,因吴特起去奉呈。此于平生为铭,最为无媿。惜也,如此人而年止如此!以某之不肖,固不敢自谓足以知之,然见逢原所学所为日进,而比在高邮见之,遂若不可企及,窃以谓可畏惮而有望其助我者,莫踰此君。虽足下之言,亦以谓如此。今则已矣,可痛,可痛!然此特可为足下道尔。人之爱逢原者多矣,亦岂如吾两人者知之之尽乎?可痛,可痛!莘老必朝夕见之于京师,不别致书,为致意。

    与郭祥正太博书三

    某叩头。得手笔存问,区区哀感,所不可言。示及诗篇,壮丽俊伟,乃能至此,良以叹骇也。辄留巾匦,永以为玩。山邑少事,不足以烦剸治,想多暇日,足以吟咏。无缘一至左右,惟自爱重,以副乡往之私,幸甚!

    二

    某叩头。罪逆余生,奄经时序,咫尺无由自诉。伏承存录,贶以诗书,不胜区区哀感。诗已传闻两篇,余皆所未见。豪迈精绝,固出于天才,此非力学者所能逮也。虽在哀疚,把翫不能自休,谨辄藏之巾匦,永以为好也。知导引事稍熟,希为人慎疾自爱,幸甚!

    三

    某叩头。承示新句,但知叹愧。子固之言,未知所谓,岂以谓足下天才卓越,更当约以古诗之法乎?哀荒未能剧论,当俟异时尔。闻有殇子之衅,想能以理自释情累也。某辠逆荼毒,奄忽时序,诸非面诉,无以尽。

    与吴特起书

    某启:适见锺检正世美,言上舍吴师礼,浙人也,有文学节行,欲为逢原壻。彼极多人欲壻之,而慕逢原节义,故欲娶其女。锺为人不妄,吴亦有名,故欲作书奉报,乃得来书,更请审择。特起肯远相过,甚慰思渴。老年待尽,若复得一相见,岂非幸愿!

    今岁暑雨特甚,多逃于北山。平生未尝畏暑,年老气衰,复值此非常气候,殊为惫顿。书不及悉,千万自爱。

    与曾子山书

    某启:比闻上下呶呶,何故?人不患无材,患韬晦之为难。况州县之势,固已相辽,郡若摧县,易于拉朽,此不可知也。冬寒,千万自爱。

    与吴司录议王逢原姻事书二

    某启:仲冬严寒,伏惟尊体动止万福。

    王令秀才,近见文学、才智、行义皆高过人,见留他来此修学。虽贫不应举,为人亦通,不至大段苦节过当。他恐二舅不欲与作亲,久不得委曲。不审尊意如何?传闻皆不可信也。某目见其所为如此,甚可爱也。

    未拜见,千万乞保尊重。

    二

    某启:新正。伏惟二舅都曹尊体动止万福。

    向曾上状,不审得达左右否?王令秀才见在江阴聚学,文学智识与其性行诚是豪杰之士。或传其所为过当,皆不足信。某此深察其所为,大抵只是守节安贫耳。近日人从之学者甚众,亦不至绝贫乏;况其家口寡,亦易为赡足。虽然不应举,以某计之,今应举者未必及第,未必不困穷。更请斟酌。此人但恐久远非终困穷者也,虽终困穷,其畜妻子,当亦不至失所也。渠却望二舅有信来决知亲事,终如何,幸一赐报也。

    尚寒,伏乞善保尊重。&amp;lt;/div&amp;g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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