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小小的茶水铺子人往如梭,仿佛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是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侍从在街头走丢,没有侍从,也会有暗卫,没有暗卫,即使走丢了,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有人来寻,除非…这一切都是故意的。”
“你总不至于弄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和我真正过一下平民夫妻的生活吧。
路边的红灯笼一层一层地将颜色投下来,在她脸上织出明晦不定的影子。她目光平静,不复之前的戏谑,她没有再说话,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怔怔地问她:“现在的这种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她说:“每天吃香喝辣的,皇帝宠,皇后贤,妃…”
我打断她,问:“你为什么不想留下孩子。”
她说:“你不是说你不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说:“皇后都跟你说了?”
她摆摆手说:“说个屁,皇后才不会背地里嚼舌根子,你就住在我宫里,不允许我听个璧角吗。”
我无言以对。
蔻妃拈起桂花糕又吃了起来,我等了一等,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的答案呢?”
她茫然地看着我:“什么答案?”
我说:“你往后想想,我刚刚问你什么来着?”
她说:“你问我什么来着?”
我说:“蔻妃,朕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她拈着一块桂花糕,默默地吃着。吃完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说:“我不想把这个孩子在皇宫里生下来。他没办法在这个宫里活下去。”
“我的身份这么尴尬,一旦我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了,不等后宫里那些妃子们蠢蠢欲动,前朝就会先沸议如潮,你我都是亲眼目睹过前朝芷夫人的事情的。她和孩子的下场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最清楚。”
芷夫人…
记忆中,芷夫人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父皇喜欢她,却迫于她来自民间秦楼楚馆的身份,连最低位份的答应都没封,只能尴尴尬尬地隅居在宫里。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这种尴尬的身份,一持续就是三年。
后来她意外有孕,买通了御医,束腹装病不去侍寝,直到怀胎八月才被发现。父皇一直都赏着她避子汤,之所以意外怀孕,想必是芷夫人自己为了一搏,想着孩子瓜熟蒂落,木已成舟。或许父皇和朝臣就无法再反对。
然后就是一碗堕胎药,泼醒了她的幻想。
芷夫人誓死不从,以为刚烈可以打动父皇的心,毕竟曾经花前月下过,总期盼着君王尚有一丝心软。
没承想最后真的落了个死。
一尸两命。
连着她买通的御医,都被杖死了。
在皇室不可侵犯的威严面前,父皇选择了放弃她们母子。
蔻妃的指尖轻轻地扣着茶杯,她转过脸笑着冲我说:“老娘可比芷夫人的身份彪悍多了,想想吧,到时候你上朝,跟朝臣们喊一嗓子:‘兄弟们早上好,我要当爹了,孩子他妈是蔻妃’。然后朝臣们一个个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在你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跟自己马上快被你临幸似的说:‘皇上,不要呀!’,个别刚烈的还真想一头碰死在你面前表个忠心,你咋整?”
“你是给我赐药呢,还是跟那些个朝臣说:‘你们死吧!朕不在乎!’?”
我说:“朕会护你周全。”
蔻妃说:“别啦,你想做昏君,我还不想做妖妃呢,我生个孩子,他们在前朝哭的死去活来的,喜事都给哭成丧事了,不嫌晦气啊。”
“就算你能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势必会受人白眼,身份尴尬,一生都要被人猜忌防备。”
“如果他的一生会过的这么不开心,我宁愿他一开始就不要降生在这个世上。”
我的脑子乱糟糟的,什么心情都有,既有明了真相之后的喜悦,又有明了真相之后的苦涩。
我想起了那天在宝华殿里,灯影重重间,我瞥见的那个黑影。
“你不生孩子的原因…真的只是因为怕朝臣反对?”
我等待着她的回答,比我跟她提亲时还要紧张。
蔻妃说对啊你个大猪蹄子伦家当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啦不然人家这么爱你恨不得跟你生一堆小猴子呢哎呀你个大坏蛋大坏蛋羞羞羞你再这么坏坏人家要拿大铁锤锤你胸胸了啦啦
蔻妃没有这么说
她静静的看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她发出了一声嗤笑。
她往后一倒,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脸上还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就直接决定自饮藏红花吗?”
[13]
晚灯已歇,路上行人渐渐散去,茶水摊已经空无一人,我独自坐在桌子旁边。
茶水摊的小二过来歉意地告知我,摊子已经快要打烊。我没有说话。
我静静等着她。
我等着她突然从街道拐角冲出来对我说:“哈哈哈哈大傻逼老娘骗你的啦老娘还没折磨你够这么走了岂不是很吃亏?”
我等着她突然丧着脸冒出来对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老娘可是带着你的崽子走了你连追都不追你这个大渣男大狗比!”
我等着她过了一阵又跑回来告诉我说:“老娘突然发现身上没带钱有点吃亏不然你先给我支点银子最好一次性给个几大箱不然不够老娘花的。”
我静静地等着她。
桌上放着她没来得及吃完的糖葫芦,她临走还不忘带走桂花糕,却忘记带走糖葫芦。
我拈起一枚放进嘴里。
一个时辰前,她靠着椅子戏谑地对我说:“皇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饮藏红花吗?”
“因为我真怕是你主动把药送到我面前,我怕是你对我说,要我把药喝下去,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知留不下这个孩子,也给不了他幸福正常的人生,我不勉强不强迫,不去做无谓的抗衡,只怕我让你做选择,你会做出那个让我不想看你做出的选择。”
她笑笑说:“我赌不起…”
我干哑着嗓子,说:“我从未想过让你堕下这个孩子。”
她敲着桌面,似是没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你对我有疑心,你只是一直都不问出口罢了。”她歪着头,问我:“你可曾还记得提亲那天,我给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
她那天想了很久,对我说:“好吧,但是我这么嫁给你,一定要被骂死了,嫁给你以后,我又没什么倚靠,那你一辈子不许嫌弃我,不许怀疑我,不然我的日子得多难过啊,我在宫里一定会过得很惨的,你要答应我哦,你要是没做到就是乌龟王八蛋生的狗儿子。”
当时的我笑着回她:“乌龟王八蛋生不出狗儿子。”
面前的她也笑了笑,轻轻地对我说:“你看,现在乌龟王八蛋,生出狗儿子了。”
我又拈起了一枚糖葫芦。
糖葫芦很甜,入口糖水浑厚,裹着舌尖,似忘忧药,口感的愉悦似能使人忘却烦恼。
这死丫头,难怪她那么爱吃糖葫芦。
昏黄的街道里,行人已然所剩不多。连最后的摊贩也收摊离去。人人欢笑,想必今日,一定都过得很欢愉。
蔻妃看完热闹,就会回来,所以我只能坐在这一动不动。
回来要是见不到我,一定会吓得哭。
我要坐在这里等她回来。
我等她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场玩笑,然后我一定会非常生气,我会抓住她打她的屁股,她一定会大呼小叫,喊得没有形象,这个时候我就会斥责她不像宫妃的样子,她就会朱唇反击说你也不像个皇帝的样子。
然后我就会被她气得反而没有脾气,她一定会一骨碌地从我膝盖上爬起来,骂我下手太重,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我闹着玩,紧接着没过两天又重蹈覆辙。
她一定会回来。
“皇上,您回去吧,蔻妃娘娘有暗卫护送,已经走远了。”
嘴里的糖葫芦糖水褪尽,糖衣里的山楂露了出来,满嘴的甜意全化作苦涩。
冷冷清清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说:“你瞧朕,许久未尝过糖葫芦,竟被酸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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