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云郡主骄奢惯了, 离开时几乎搬空家当, 鲜衣怒马, 已是英英玉立的男装扮相, “没想成亲不足半月,你我二人便要分地而居。”
两人成亲前, 倾云郡主颇为主动, 总能寻个地方拉着他亲热,但在成亲之后, 却再未同过房,钟初煦撞见过一次脏污场面, 知晓面首之事后,更是厌恶避嫌, 两人同住一个宅子却连面都碰不着,和分地而居并无两样。
钟初煦望着马背上的人, 眼里盛着深情和不舍:“我们的家在这里,我等你回来。”
倾云郡主带着她的面首走了,钟初煦也不再有顾忌,吩咐人去搜集待嫁闺中的女子画像,他又怎能这般孤家寡人,过于凄凉呢。
夏日总是雷雨震震, 钟初煦的膝盖再次疼痛难忍,大夫给他敷上药膏,也给了药包泡脚,但是全都没用, 痛得他在夜半醒来。
将婢女叫进来点燃烛火,吩咐她搓热双手按摩,尚能按摩个把时辰,但坚持不了更久。
钟初煦蹙眉:“夫人能坚持按摩一宿不停歇,你一个婢女比夫人还金贵?”
婢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跪下去请饶。
钟初煦也意识到说错话了,心里空落落的,更加难以入眠。
这场雷雨迎来的,不只是膝盖处浸入骨髓的疼痛,还有公然劫掳。
钟初煦上完早朝,回府的路上就被给人绑了,关进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近两个月的颠簸,让他几乎被折腾到不成人形。
起初钟初煦以为是官场上不对付的人想教训他一顿,后来几个日夜过去,才彻底慌起来,又想着会不会是他曾雇佣的那帮劫匪走投无路,剑走偏锋想掳他敲笔银子,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猜疑,因为没人跟他索要银子。
他被关在笼子里,罩着黑布,每日唯一见到光亮的时候,是有人掀开一角给他投送食物,每次他都声嘶力竭呼喊,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没有人回答。
钟初煦快要疯了。
“五哥、七哥,你说要给我送礼,到底是什么啊。”
“妄图伤害小婉的人,父皇和几位哥哥绝不会轻饶,你在大霁国被掳,罪魁祸首除了那倾云郡主,还有内阁首辅钟初煦。倾云郡主的父亲是翊亲王,我们不好过于得罪,而且他颇识时务,亲自安排人将钟初煦给绑了押来,这就是要送给你的礼。”
“我们不能把倾云郡主怎么样,但对这钟初煦可没什么好顾忌的,小婉,人交给你,尽管撒气,弄死也无妨。”
南宫平婉看向盖着黑布的大笼子,撇撇嘴:“我哪有这般残忍,让他给我道个歉,再稍作处罚便够了,更重要的是你们得把那些被掳的姑娘救出来,这是我答应了恩人的。”
钟初煦什么也看不见,听着交谈,心神随之剧烈震动。
他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这里是北渊国,眼前说话的几位是参加了宫宴的两位皇子,还有一道去游玩、却被掳走的九公主。
他更是听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在这里,没想到劫掳他的竟然是翊亲王!
五皇子和七皇子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目光里的不肯罢休:“小婉没有惩治的心思,我们几位哥哥可绝不会轻饶,人稍后我们会带走。”
北渊皇室有八位皇子,唯独只这一位公主,长得可爱性子又讨喜,自小就是被父皇和哥哥们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不然也不会她一央求,就愿意带着一道去大霁国了,偏偏还险些出事,他们直恨不得将人抽皮拔筋了才好。
钟初煦听到绝不会轻饶几字,心里一紧,握住木栏摇晃,声音已沙哑的不成样子,哀求道:“公主被掳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啊,我是无辜的,求你们放了我,求求你们,此事真不是我做的。”
南宫平婉对处治钟初煦没有半分想法,但听到这话却是生气了:“不准狡辩,恩人说了,你也是坏人,和那个倾云郡主同流合污是一伙的。”说完扭头眼巴巴去看两位哥哥,“我让你们帮我查探恩人的下落,到底查到没有啊?”
恩人?什么恩人?
钟初煦疯狂摇着木栏,苦苦哀求想问个清楚,可说话声却渐远,没有人再给回应,他绝望的瘫倒下去,只觉人生就如这眼前一般,黑暗无望。
他所期望的康庄大道,想要的如鱼得水更上一层楼,怎么就彻底坍塌了呢?
钟初煦被带到五皇子府上,关押在石室里,每日被各种酷刑轮番折磨,晕过去了就用辣椒水浇醒,快不行了就给他服药续命,吃食也都是补汤,不肯喝就有人逼着喂,想寻死一了百了都做不到,四肢被铁索缚着,想动都难。
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钟初煦在这个时候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心,他其实早就后悔了,在温蕊替他挡了一剑时,沉睡已久的良知就开始苏醒,可惜他已经没办法回头。
在温蕊提出和离时,他百般不舍,更是尤为后悔,但伤害的事已做出,覆水难收,他只能自欺欺人,他为了想要更好的而做出取舍,他没有错。
在看到倾云郡主和一帮面首交缠,他的尊严被彻底踩在脚下时,他明白不可能再有人如温蕊那般全心全意了,他后悔到辗转难眠,却也知道和温蕊之间已没了任何可能。
越来越深的悔悟,也越来越深的无力回天,在石室里被折磨的浑浑噩噩,钟初煦开始频繁出现幻象,总是能看到温蕊。
他曾以为自己越活越清醒,想要追权夺势。
可谁说又不是越活越糊涂,亲手毁坏弄丢了最宝贵的呢?
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他悔了,悔到咬着牙根满嘴血腥。
守卫走进来,照常捏住他的下巴,将汤药强行灌入嘴中,钟初煦在非人的折磨下已没了知觉,麻木下咽,不小心溢出来就会挨上一鞭。
“臭死了,晦气!”守卫喂完汤药,嫌恶地在身上擦了擦手,走出去。
钟初煦的头无力垂下去,脚边跑来两只老鼠啃噬脚趾,他也一动不动。
昏暗的石室里,他看到光了,也看见了光亮里的小村庄。
山峦旷野,风高云清,有人逆着光向他跑来,最热烈的怦然心动,又活过来了。
钟初煦嘴唇哆嗦,眼泪掉下来,朝奔来的身影伸出手轻唤:“阿蕊,我不会再失去你了。”
多想日子能永远停留在年少啊。
如果能重新来过,阿蕊,我一定会好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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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州城,最繁华的街市一角,鞭炮齐鸣,彩带飘飞,温蕊的铺子开张了,来恭贺的人排着长队,欢声笑语。
阮姨娘和莫姨娘临盆在即,不适合来这样人多的场合,只庄姨娘和她父亲庄时遇站在江楼月身后帮忙操持。
庄时遇一直嘿嘿笑着,他压根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这般风光,说起来还是女儿嫁得好,有了个好主母,骤然想到今日收到的消息,他挤到江楼月身边,鞭炮声太大,他只能扯着嗓子喊话:“夫人,我听说钟大人被抓去北渊国,死了。”
温蕊手中的动作微顿,很快又恢复如常,只轻点头:“知道了。”
就在这一刻,百无聊赖都快要长毛的江楼月察觉到异样,始终没有动静的并蒂情丝,汹涌出强大的力量。
这……
墨绿色妖灵愣了半晌,随即狂喜跳跃,第一个情丝结终于解开了!
她嗷嗷叫起来:“温蕊温蕊,你终于放下了,这也太突然了吧。”
这段日子温蕊一心筹备着店铺的事,江楼月也从问话里慢慢明白,想真正放弃一段感情是需要时间的,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好几年。
温蕊一边忙着手中的事,一边用妖灵沟通:“嗯,就在刚才,听到说他死了,我也没什么感觉,我就知道,我不爱他了。”
江楼月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她知道这是要回万妖山了,想到这些日子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轻声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要走了。温蕊,往后再选男人,你可得擦亮眼睛啊,还有,要照顾好几位姨娘。”
温蕊惊讶,她已经习惯了体内有另一个妖灵共存,也习惯了江楼月话唠似的叨叨叨,突然听到这话,极为不舍,“你要走了?为什么从未说过,我们还会再见吗?”
江楼月笑:“也许吧,我会想你的,若有缘再见,希望你能认出我。”
“我一定能认出的,你送了我两根玉日仙藤,我会好好修炼,也会照顾好几位姨娘,还有她们的孩子。”温蕊眼见墨绿色妖灵骤然一空,试探着叫了叫,“江楼月?”
没有应答。
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江楼月已身处一间满墙雕刻着奇怪符文的石室,她凌空躺着,头顶悬着一株晶莹剔透的植物,只有巴掌大小,莹白通透,其上凝结着一颗颗如星辰般闪耀、只有拇指盖大小的果子,其中一颗果子化为一缕精纯的神力,汇入江楼月的妖灵,再涤荡而出,洗精伐髓。
小果子就是情丝结,感受着强大又充沛的神力,江楼月浑身舒畅,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
江楼月轻缓落地,闭目凝神感受着已经壮大一圈的妖灵,心潮澎湃,原本她道行不足百年,是实力浅薄的的小妖怪,没想到在第一个情丝结的神力灌溉下,她直接坐拥了大妖级实力。
妖族的实力划分为妖兽——大妖——妖君——妖王——妖尊,再突破便是成神封仙。
妖修行不易,每百年渡一次雷劫,而每一阶突破所要面对的天道雷劫更是九死一生,越往后修炼越是艰难,雷劫也愈发凶狠,可以称得上是与天争命,逆天而行。
眼下江楼月突破至大妖,别说是雷劫,就连个一星半点的风吹草动都没见着,“莫非并蒂情丝还能净化雷劫?不愧是神仙的法宝,也太神奇了吧。”
说起来,并蒂情丝为何选择她,还真是个迷,不过她也算天赋异禀,道行尚浅便拥有人形,阿叔说起过许多次捡到她的情形。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阿叔从睡梦中醒来,在一片芦苇荡里畅快淋漓时,仰头望月,但见一抹亮光急速划过,直接冲破万妖山的禁制激越而来。
“流星!”阿叔赶忙提起裤子,双手合十,正要低头许愿,就被从天而降的‘流星’砸个正着,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一摸头老大一个包,低头去看,地面被砸出个深坑,坑里有一团柔和的光。
光芒如月光皎洁,温柔地保护着一个婴儿,闭着眼,睡的安详。
阿叔小心翼翼靠拢,光芒隐入,婴儿也适时睁开眼,白的跟粉面团子似得,笑起来咿咿呀呀。
多年的老光棍,怎经得住这种萌软诱惑,当下父爱泛滥,决心收养。
想到阿叔,江楼月深吸口气,定下心神继续查探身体。
神力不仅能壮大妖灵增强实力,还可以洗精伐髓改造身体。
这一查探,江楼月刚平稳的小心脏又活蹦乱跳起来。
胸……胸好像变大了?
江楼月抬手一摸,真的大了!
赶忙摸了摸脸,皮肤细腻不少,头发更加柔顺,就连唇摸起来似乎也格外水润了。
虽然石室内没有铜镜,但只摸一摸,江楼月也知自己变得更好看了。
洗精伐髓还能有这种功效?
变美是好事,可这胸……怎么还会变大啊!
江楼月忍不住两眼望天,太阴娘娘的这个法宝是正经法宝吗?
不过她倒是想到妖主召见那日,他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后,幽幽吐出的话。
“拒绝嫁与本尊?你实力低微,模样姑且凑合,胸还小,本尊纡尊降贵,你也配在这里大放厥词?”
妖主提出三日后娶亲,江楼月只是在懵逼下说出我拒绝三个字,就成了他口中的大放厥词,还释放出强者威压,将她压得跪伏在地,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江楼月磨了磨牙。
等从禁地出去那日,她一定要让妖主同样跪伏在地,好好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到底是谁在大放厥词。
更叫她可恨的,是妖主咄咄逼人不成,便抓了阿叔相要挟。
阿叔被关在淬妖池,那池子是一方法宝,里面的融无真水能腐蚀妖灵,不仅要经受极致的痛苦,还会将历经九死一生才辛苦修炼来的妖力吞没。
待有了足够强大的实力,她不仅要救出阿叔,也一定要让妖主尝尝同样的苦痛。
望向眼前晶莹剔透的植物,江楼月指尖触向第二个星辰般闪耀的小果子,一丝流光溢出,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妖灵再次魂穿。
***
“我花重金从方道长那买来了药引,安儿呢?”鹤之邱匆匆行进,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了个铁笼子,里面是只犬儿大小,模样似狐,背上有角的小兽。
“呜——”本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姨娘哭得更厉害了,身子一仰,竟然哭晕过去。
见安儿生母悲痛如斯,鹤之邱眼前一黑,踉跄着指向其他几位姨娘:“你们说!安儿呢!”
又是一片哭声起,夹杂着鹤之邱不愿相信的怒吼。
没人再注意那花了不少功夫买回的药引,除了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鹤婉恣。
她看到地上有血迹,小兽奄奄趴伏着,将鼻子埋在松软的白色毛发,一动不动。
绕过乱成一团的大人们,鹤婉恣蹲到笼子前。
两个小厮紧张道:“小姐小心,这东西凶得很。”
鹤婉恣只轻轻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小手抱在膝前,望着笼里的小兽。
她见过很多小兽,但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毛发莹白似有微光,连一丝一毫的杂毛都无,叫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鹤之邱阔步跨出厅堂,“我要亲自去看,怎么可能……我不信!”
姨娘们慌忙跟在后面,期期艾艾地抚慰。
大人们乱作一团,没有人关注鹤婉恣。
想到鹤安虚弱抬眼,对她说:“你娘死得早是活该。”在她生气走过去想要理论时,他又扔掉手里的药碗,在碎地的声音里哭起来,“姐姐不要打我,呜呜。”
鹤之邱走进屋,扬手的一巴掌,彻底打灭她对弟弟鹤安的同情和亲情。
如今比她小一岁,却总是陷害欺负她的弟弟走了,她没有幸灾乐祸,但也并不想去看。
鹤婉恣朝笼子里的小兽伸出手,她想检查它哪儿受了伤。
“啊!”
侧着手掌伸进去,还未碰到小兽,它阖着的眼豁然睁开,暗金色泛着冷光,抬头就咬了她一口,吓得她惊叫出声。
“小姐!”小厮惊慌喊着,其中一个抬腿就踢,笼子翻了个滚,小兽站起来,长而尖的耳朵翕动,毛发立起。
鹤婉恣顾不得被咬出血的手指,赶忙制止,“你们别打它,先下去。”
“可是小姐,这药引贵重,小人万不敢懈怠。”
“我来看着它,放心吧。”
小厮仍行着礼,不肯直起腰,看起来很是为难的样子。
毕竟小姐才八岁,让她看着那畜生,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到时他们难辞其咎。
“小姐的话你们也敢不听了?”鹤婉恣的贴身婢女春桃瞪眼一喝,两个小厮忙灰溜溜退下去,她叹口气,蹲身检查鹤婉恣的伤口,“小姐疼吗,奴婢去请王大夫过来。”
鹤婉恣看着小兽的腿,它站起来时显露出受伤的地方了,血淋淋的,的确得找大夫,“你去吧。”
屋子里只剩下一人一兽。
鹤婉恣蹲着,小兽站着,它并未作出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但那双眼极冷。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回应她的仍是冷冷对峙,鹤婉恣看出它虽是困兽,却有高傲不屈的姿态,舔了舔唇,真心赞道:“你真好看。”
春桃很快就领着王大夫过来,鹤婉恣指向笼子,“先给它包扎,它流了好多血。”
大夫顺着手指望向笼里的小兽,迟疑了,“这……”
这小东西一看就凶得很,他不敢啊。
春桃诧异道:“小姐,是您的手被咬伤了,需要包扎。”
看着被咬出血也不哭不闹的小姐,她暗自叹气,没有亲娘爱护的孩子就是乖巧懂事到叫人心疼。
“先给它处理伤口,再处理我的。”鹤婉恣看出大夫不敢碰,直接伸了手进去,想将小兽受伤的腿拉出来。
“小姐!”春桃大惊,还不待她把人拉开,小兽又一口咬在鹤婉恣手上,吓得她捂嘴轻呼。
被咬住一只手,鹤婉恣疼到小脸皱成一团,又伸了另一只手进去,坚持把小兽受伤的腿拉出来,“大夫,它只有一张嘴,咬住我了再也咬不了别人,你快给它包扎。”
大夫看着鹤婉恣被咬出血的手掌,又慌张又不敢耽搁,忙给小兽上药包扎。
鹤婉恣一直看着那双暗金色的眼,就像琉璃珠子一般透亮迷人,它也在看着她。
“我不怪你,我不疼的。”
小兽好像能听懂人言,慢慢松开口,还用舌头轻轻卷了一下她的伤口,温热湿润。
弟弟陡然去了,药引一时没了用处,鹤婉恣央求着想要亲自养,父亲应了,只不过坚持要给小兽挂上锁链。
“这并非普通兽类,是我从道长手里花重金买来的妖怪,名为乘黄。”鹤之邱还处在丧子之痛中,说话略有些没精打采的,“不仅要栓好了,它脖子上的项圈你也一定不要取下来。”
鹤婉恣这才注意到乘黄颈间的确有只很细的项圈,上面刻有符文,被毛发掩盖着,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到,“为什么呀?”
鹤之邱望着唯一的女儿,摸了摸她的头,“因为这是锁妖圈,取下来,它会吃人的。”
鹤婉恣咽咽口水,怯怯地看了乘黄一眼,这般好看的小兽,真有这么凶?
鹤氏是沽州有名的世家,鹤之邱是太守,其两位哥哥从军,皆身居要职,还有个弟弟才情出众,诗词书画受无数人追捧。
鹤之邱的子嗣并不兴旺,只有一子一女,鹤安自出生就体弱多病,他多有纵容,只希望小儿能健健康康,严格的压力只给了鹤婉恣,不仅每日要跟着先生学习琴棋书画,就连仪态也是马虎不得。
如今鹤安没了,鹤之邱更是将期望尽数放在鹤婉恣身上,只想培养出高门贵女,别辱没了鹤氏门楣。
鹤婉恣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嬉戏玩耍,唯一的乐趣,就是投喂乘黄,和它说话。
“以后,我就叫你小白吧。”
***
父亲那日说小白是妖怪,取下项圈会吃人,鹤婉恣略有惧意,每次投喂都隔着半米的距离,也不敢伸手去摸它松软的毛发。
就这般相处了几日,鹤婉恣在春桃的提醒下,发现小白只吃她给的食物,其他人投喂,它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只趴伏在地上睡觉。
“小白,方才我习了两个时辰的走姿,腿都酸了。”鹤婉恣投喂着鸡肉,还有果子,趁着没人直接瘫坐在地上,“琴棋书画其实挺有意思的,但每日都学,久了实在枯燥,为什么别的孩子能玩闹,我就不能呢?”
这些话,鹤婉恣不敢和父亲说,只同府里的先生抱怨过几次,但他们只会说,你父亲都是为了你好,鹤家是名门世家,你虽为女子,也仍然要争一分荣光。
道理她懂,可是真的累,也是真的不开心。
“小白,那些枯燥和苦累,其实我都能接受,只是……很想父亲能偶尔陪陪我,别的小孩玩的那些,我也很想试一试。”
鹤婉恣起身拍掉灰尘,拿帕子擦净手,“小白,谢谢你今天也陪着我,我走啦,晚点再来给你喂食。”
转身要走,锁链轻响,鹤婉恣步子受阻,低头去看,小白正咬着她的裙角,仰头望着她。
鹤婉恣蹲下身,“你是不是还没吃饱?那我让春桃再多准备点。”
乘黄松了口,动了动耳朵,微微低下头。
“小白?”鹤婉恣不明白它的意思,试探性地伸出手掌。
乘黄往前探过身子,将额头抵在她的手心。
毛发的松软让鹤婉恣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伤口还在,摸了几下后她提心吊胆的,木着手不敢再动,本以为小白要么咬她,要么退开,掌心却是微痒,它主动蹭了蹭。
“你——”鹤婉恣惊喜,试探着加大力度揉了揉它的毛发,乘黄仍是顺从模样。
当即大喜,一把将它抱过来,整个脸都埋进松软的白毛里,有很好闻的味道,像是阳光炙烤下的松木香。
“小白。”鹤婉恣高兴坏了,忍不住要将乘黄从头到脚顺个遍。
鹤婉恣一边顺毛,一边观察着小白,当摸到下巴和额头时,它的眼睛微眯,还会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应是舒服。
摸到背毛和脚时,它反应平平,只静静瞧着她。
摸到腹部和尾巴时,它会躲避,应当不大喜欢。
摸到那对肉乎乎毛绒绒的耳朵时,它的反应最为激烈,不仅躲避,还会轻轻咬她的手,咬完再卷着舌头舔舐。
鹤婉恣摸清楚小白的喜好,便不再去碰让它不舒服的地方。
她终于也有玩伴了,每日学完该学的,回去抱着小白,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大半个月过去,越来越亲近下,鹤婉恣更是于心不忍,软磨硬泡地央着父亲取下栓着小白的锁链。
这下可谓是形影不离,鹤婉恣跟着先生上课,它就乖乖趴伏在脚边睡觉。
鹤婉恣吃饭,它也陪在一边吃准备好的食物。
鹤婉恣睡觉,它也死活要钻进被子里。
“小白,我给你在塌边铺了毯子,你乖,不准上塌。”
乘黄静静趴在毯子上瞧她,待她呼吸变轻,睡熟,轻轻一跃便上了床榻,钻进她怀里。
几番下来,鹤婉恣便也依了它。
屋外蝉鸣响亮,屋里放了冰块,上面搁置有新鲜的瓜果。
鹤婉恣给它投喂葡萄,眼睛望向窗外炙热的阳光和没精打采的树木。
她很苦恼,越喜爱小白,便愈忍不住去想,它喜欢什么呢?
父亲说它是妖怪,她便查了许多文献资料,知晓妖怪都是自由于山野深处的,它们大多不喜欢人。
自由。
身在鹤府,这两个字于她而言遥不可及,她只能按照父亲的意愿而活,深知束缚的滋味。
可小白何尝不是呢?按照她的意愿,陪在她身边。
伸手摸向小白脖颈上刻满符文的项圈,鹤婉恣迎向它漂亮的眸子,“就是这个压制着你是吗?”
小白动了动耳朵,瞳孔微微放大。
鹤婉恣深吸口气,压下不舍,俯身亲了亲它的额头:“小白,你一定很想回到外面广阔又自由的世界里去。”
咔哒轻响,鹤婉恣解下它脖子上的锁妖圈。
在解开那一刻,沉闷着一动不动的树木开始轻摇,起风了。
风掠起乘黄的毛发,流光轻耀,它深深看了鹤婉恣一眼,抬步凌空轻踏,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鹤婉恣心里空落落不舍,手里还握着那锁妖圈,当做是最后的念想。
同父亲说起,她小心翼翼撒了谎,说小白是自己跑掉的。
鹤之邱不甚在意,“安儿去了,它也没有用处,跑了便跑了吧。”
鹤婉恣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她很想辩解才不是没有用处,小白的用处可大了。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怀里再没有那团毛绒绒,她很难受。
如果自私一点,将小白一直圈养在身边……
念头刚冒出来,鹤婉恣就拍了拍脑袋将其掐断。
生活又回到一团死水,直到半月后,大伯领了个遗孤过来。
“前几日我从前线回,陆陆续续给死去的兄弟们挨家挨户发放抚恤,有一家只剩下这个孩子。老三,思来想去,你家最适合收养。”
鹤之邱朝大哥身后看去,是个六七岁的男孩,模样清俊,让他不由想到年纪相仿的鹤安,他点点头应了。
两人避开去一旁商量,让人叫来鹤婉恣。
初秋暑意未消,鹤婉恣来时鼻尖沁出密汗,春桃给她擦着。
她一偏头,便看到树后走出来一个男孩,树影斑驳,稀疏的光点印在脸上,眉眼清隽,睫毛很长,眼瞳是暗金琥珀色,见她望过来,唇角微扬,整个人透出阳光清逸的味道。
鹤婉恣一下就看呆了,好精致漂亮的一张脸。
他走过来,垂在肩上的头发轻轻跃动,看起来很松软,“我叫凌白。”
鹤婉恣还未作答,父亲和大伯过来了。
“婉恣,我同你大伯商量,决心先收养这孩子,你和他年纪相仿,前面一段日子你要多照顾他,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
说到弟弟两字,鹤之邱眼神微暗,鹤安和凌白在他心里自是全然不同。
一个是亲骨肉,一个是大哥为了抚恤属下,稳固人心才收养的。鹤家不养闲人,凌白这孩子体质不行,不是练武的料,这才送来他府上看能不能往仕途发展,若表现不错,后面大可收为义子,运用得当能担大用。
凌白温顺恭敬地行礼致谢,鹤之邱微点头,这孩子看起来乖巧懂事,又嘱咐几句,两人离去。
父亲说要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鹤婉恣想到那些受过的冤枉,再看凌白,蹙着眉并不愿搭理。
倒是凌白主动亲近,“姐姐,我有礼物送给你。”
那声姐姐叫得软软的,鹤婉恣暗自腹诽,还带了礼物,看来果然和鹤安一样,都是小小年纪就心机很重。
见鹤婉恣抬步就走,凌白丝毫不恼,从袖里拿出一个竹蜻蜓,双手一搓,往前轻送,竹蜻蜓旋转升空,落在鹤婉恣跟前。
她下意识接住摇摇欲坠的竹蜻蜓,回过头来。
几番冷淡,凌白仍是笑着的,唇红齿白,“姐姐,这个送给你了,以后我能陪着你玩。”
鹤婉恣知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对凌白的话嗤之以鼻,“鹤府不养闲人,用不了两日父亲就会送你去学堂,府上还有两位先生,额外的学习你也跑不掉,玩就不要想了。”
“我偷偷带你玩。”凌白压低声音,陡然凑近。
鹤婉恣望着靠近的脸,呼吸一滞,他的皮肤细腻瓷白不说,在这热意里依旧清爽,没有一点汗珠,“你——,小心我去同父亲说。”
这个凌白在父亲面前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在她这里竟然撺掇着要带她玩,果然是没安好心。
“姐姐。”凌白仍软软叫着姐姐,甚至还带了点委屈,“你不是总想试试,别的小孩玩的那些吗?纸鸢、玩偶、蝴蝶、小鱼,我都可以送给你。”
鹤婉恣听得心动,也愈发心生防备,“我不要。”
下午学完书画,回屋便看到一个水桶,里面游着几条色彩斑斓的鱼,见着她,还吐了口水。
春桃笑盈盈的:“小姐,是凌白送来的,老爷也安排好他的住处了,就在隔壁。”
鹤婉恣看到小鱼的欣喜退去:“拿过去还给他,我不要。”
春桃还未见过这般好看的鱼,本以为小姐会高兴,没想到看起来反而气鼓鼓的,一时奇道:“小姐不喜欢吗?”
鹤婉恣径直往隔壁走,春桃只好提着水桶跟上。
一进屋,凌白半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看起来是睡着了。
像个精致的瓷器娃娃。
鹤婉恣不由放轻脚步,朝身后的春桃压低声音:“就放在这里吧。”说完回身往外退。
“姐姐。”声音里带着股刚睡醒的慵懒。
鹤婉恣顿住,回头快步走到他跟前站定,声音也抬高了两分,“不要叫我姐姐,也不要假装亲近,说吧,你送我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不喜欢那些藏着掖着的心思,哪怕知道问了并不会说,也还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
凌白目光清亮,定定瞧了片刻,低头握住她的手腕抬起,将额头靠过去,轻轻蹭了蹭,“目的是想让姐姐高兴,想陪你说话陪着你玩,想要给你回应。”
鹤婉恣蹙眉,那时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孩,将会彻底改变她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故事完结啦,主母和姨娘们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只对女主感兴趣的可以跳到第三个故事完结章开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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