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抽离的过程很奇妙。
有关躯体的各种感知一点一滴地复苏,神智浮浮沉沉,却异常清醒。
在游戏结束,视野坍塌后,黎渐川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他在这局游戏中得到的法则卡牌。在看完法则后,卡牌的正面已经恢复一片空白,但这时那片血色又淌了下来,新的一句话出现。
“特殊能力:以假乱真。”
“限每局游戏使用一次。允许叙述一句与剧情规则无关的话——这句话无论真假,都会在本局游戏成为既定的真实。”
这个特殊能力似乎很强,但限制性却有些模糊。
黎渐川看完,那张法则卡牌就再度被鲜血覆盖,化成一张柔软的血色的纸,消失不见。
脑袋里传来一阵眩晕。
天旋地转之后,仿佛魂魄归位一样的踏实感突然降落。
淡淡的药水味传入鼻息,四肢一动,有锁链的声音响起。
黎渐川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晃动,但很快恢复正常。眼前灰白的房间,还有正对着床的大屏幕,让黎渐川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耳畔的呼吸声快了几分。
黎渐川偏过头,正好看到趴在床边的宁准醒来。
那双眼如桃花渐次开放,细碎的光与幽沉的墨色一同流出,掺着令人屏息的惊艳。极富东方美感的五官让宁准看起来有些寡淡冷漠,但这双眼却瞬间让这张脸活了起来,变得耀眼而瑰丽。
还有点神秘。
他看不透宁准这个人。
黎渐川收回视线。
他脑袋里有点抽痛,想闭上眼再睡会儿,却看到宁准看了他一眼,起身拿了杯早就准备好的水过来:“头疼吗?蜂蜜水。”
黎渐川接过来闻了闻,一口灌进了嘴里。
宁准挑挑眉,没说什么,接过杯子出了门。
在宁准走后,黎渐川检查了下自己的身体,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是手腕内侧,突然多了一个残破的灰色骷髅纹身。
他想起宁准手腕内侧的红芍药,推测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魔盒游戏的钥匙。
看来通过魔盒进入游戏,即便不是被主动邀请,通关后也会获得准入钥匙。有了这个钥匙,他以后就不需要再让宁准带进游戏了。
而接下来的整整一个白天,宁准都没有再回到这间医疗室。
这让黎渐川莫名有点不适应。
他反思了下,可能是习惯作祟。毕竟在魔盒游戏里,他和宁准形影不离了整整五天,搞得和连体婴儿一样,现在突然少了一半,当然会有点怪异。不过这样的相处才是正常的。
黎渐川压下心底一点莫名的烦躁,戴着手链脚链在医疗室又转了一圈,翻了本书靠在床上看。
到了晚上,黎渐川在隔间里冲了个澡,出来正准备睡觉,就听到咔嚓一声,医疗室的门被推开了。
宁准自然而然地走进来,一边解开身上白大褂的扣子,一边将散在额前的碎发向后拢了拢,露出一张有些苍白疲惫的脸来。
浴室散出来的热气冲了他一脸,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看到了只裹了一条浴巾的黎渐川。
视线绕过胸口腰腹,他的脸色被熏得发红。
黎渐川也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
宁准似笑非笑瞥黎渐川一眼:“这本来就是我的卧室。”
他把白大褂随手挂到衣架上,一手不见外地脱衬衫裤子,一手拉开浴室的门,轻车熟路地迈进了浴缸,用脚踩着喷头开始放水。
水声哗哗。
黎渐川不耐地用毛巾狠狠抹了把脸,一脚把浴室的门踢上了。
他擦干头发躺到床上,仔细想了想,发现这间医疗室,还真有可能就是宁准的卧室。
书架上做满了笔记批注的书,零零散散的药管试剂,悠闲享受的躺椅,按摩浴缸和适合观影的电子屏。
除了这张缠着电子锁的床,确实很像卧室的配置。
黎渐川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
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水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水声停止,浴室的门打开,宁准穿着一身黑色的丝质睡衣睡裤走出来,边擦头发边翻吹风机。
黎渐川靠在床头,漫不经心道:“你睡哪儿?”
“这张椅子可以变成床。”宁准扫了一眼房间里的躺椅,给吹风机插上电,开始吹头发。
嗡嗡的震动响了一阵,宁准一头微长的黑发吹干了,像柔顺光亮的丝缎一样垂在脸颊耳侧,衬得他的皮肤更白,隐隐透着水汽熏蒸后的淡红,驱除了他眉眼间随意懒散的淡漠。
他看了眼床上的黎渐川,呼吸沉沉,似乎睡着了。
按下躺椅上的一个按钮,椅子立刻变形翻折,变成了一张不大的单人床。原本放在躺椅上的毯子也顺势展开,变成了被褥。
宁准关灯躺下,闭上了眼。
黑暗弥散。
医疗室内很安静,只有起伏的呼吸声。
黎渐川躺了一个小时,终于还是翻身起来,下床把躺椅上的宁准扒拉了起来,脸色冷漠地拍了拍宁准的屁股:“装什么睡?”
两条修长的手臂抱住他的脖颈。
宁准睁开眼,眼神清明,丝毫睡意也无,但脸上的倦色却浓重得根本遮掩不住。
他抱着黎渐川,腰身微挺,隔着一层单薄的睡衣紧密地贴上了黎渐川线条流畅的胸口,唇在黎渐川耳边擦了擦:“难受……睡不着。”
陌生的温度紧贴。
腹部的肌肉下意识一紧,黎渐川皱起眉,抱着宁准躺回床上,“不发骚就不难受了。”
手掌捂住宁准的眼睛,黎渐川把人按怀里:“睡觉。”
宁准似乎是真的累了,趴在黎渐川身上没一会儿,呼吸就缓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黎渐川收回手,把被子都堆到宁准身上,也闭上了眼。
多年的训练原因,他一向都是保持着警惕的浅眠。
但浅眠也分好坏。
至少这一晚,是他难得的一次好眠。
之后的几天,宁准每晚都会回来睡觉,只是他白天不知道在干什么,总是很疲惫。而黎渐川就像他的催眠剂,一靠到黎渐川怀里,他很快就会睡着。
黎渐川想问问他钥匙的事,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宁准就打起了小呼噜,他也只能先憋回去。
又过了两天。
按照电子日历上显示的,是一个星期日。
一大早来送早饭的圆圆通知黎渐川,他可以解除锁链,只戴着电子锁出去自由活动下。当然,不能离开这一层实验室。
“这算是放风?”
黎渐川挑了挑唇角,肩膀向后微张,整个人如同一只睡醒的狮子,散漫地沿着银白色的金属过道向前走。
这条过道宽敞明亮,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排列在过道两侧,贴着顺序凌乱的房间号。
亮白的管灯从头顶延伸到前方,如一条发光的长蛇,有点刺眼。
这些明显需要验证才能打开的房间黎渐川毫无兴趣。他来找宁准的目的也与这些无关。
过道上没遇到一个人,但走了没多久,前面却忽然出现一扇透明的玻璃门,人造阳光从门内.射过来,里面人头攒动。
黎渐川扬了扬眉,推门进去。
这是一处宽敞明亮,足有整个足球场大小的大厅。
大厅的布置很奇特。一排排书架伫立,柔软的沙发和桌椅零星散在其间,还有几处调酒的吧台,头顶倒悬在木架上的高脚杯反射着晶亮的光芒。
许多肤色不同、年龄各异的人穿着白大褂穿梭其中。
有人在专注地看书,有人似乎在尝试什么实验,拿着两管药水挠头。
沙发上传来阵阵呼噜声,有人在呼呼大睡,胡子把五官都淹没了。吧台的高脚椅上坐着不少人,在讨论怎么把药剂配成鸡尾酒的口味。
黎渐川从人群中走过,根本没人注意他与众不同的打扮。
他看得出来,这里的人应该大多都是宁准实验室的研究员。不过似乎和他刚来时干掉的那个研究员有些不一样,没有穿严实的防护服,眼神也并不冰冷恶意。
这样闲适的氛围让他也有些放松。
他挑了个正在热烈讨论什么的吧台,长腿一迈,坐上边缘的高脚椅。
吧台后的调酒师穿着千篇一律的白大褂,很是风骚地在胸口的口袋里插了一支艳红的玫瑰。他年纪大概三四十,梳着一头半长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很有点斯文败类帅大叔的气质。
看到黎渐川坐下,他转过来,抽出一只杯子放到黎渐川面前,用德语问道:“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
黎渐川随口回答,说完,他正打算要杯酒,就看见帅大叔弯腰从吧台底下唰唰唰地掏出五六支盛满了红色药水的试管,然后哗啦一下全倒进了黎渐川面前的酒杯里。
红色液体兑齐,酒杯冒出咕噜噜的泡泡。
黎渐川:“……”
这能喝???
“很好喝的。”
帅大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美滋滋喝了一口,向黎渐川推荐,“我也很喜欢红色。很有生命力的颜色,热情,活泼。尝尝看,对你身上的旧伤有好处。”
黎渐川看了帅大叔一眼,低头闻了闻,没有立刻喝。
帅大叔也没勉强,友善地笑了笑:“你就是新来的A3吧?进去过魔盒游戏了?”
黎渐川不太意外帅大叔的话。他的到来对于God实验室来说,应该不是什么秘密。
他点了点头,注意到帅大叔手腕内侧也有一个小剑形状的纹身:“你也有钥匙。”
“这里五分之一的人大概都有。”
帅大叔耸耸肩,“潘多拉选择的都是全球最顶尖的一批人。我这样的高智商天才自然不会被错过。当然,它选择玩家的标准并不只有智商一个。我曾经在游戏里遇到过一个傻子,但他力气很大。”
“一只手可以举起一张床那种,你懂吗?”
帅大叔比划了一下,一脸夸张:“后来我猜测,潘多拉选择的应该是某一个方面很特别的人。可能是魔方玩得好的人,可能是下棋下得好的人,也可能是千杯不醉的酒鬼。一切皆有可能。”
黎渐川问:“你有魔盒吗?”
帅大叔看黎渐川一眼,摇摇头:“没有。魔盒很难获得。”
“那你靠杀人通关?”黎渐川有些诧异。他经历过很多任务,看人很准,他没在帅大叔身上看到杀过人的血气。
“当然不。我是和平主义者。”帅大叔说,“我既不杀人,也不轻易解谜,但只要我活到最后,且没有被其他玩家发现,那我就能通关。事实上,这是比较常见的一种通关方式。当然,杀人更常见。”
“很多不知道魔盒的作用,杀人是最快的方式。”
他解释道。
黎渐川又问:“钥匙的特征很明显,那么有玩家在现实里被杀吗?”
“有一些,但算不上很多。”帅大叔直言道,“因为在现实里杀人触犯法律,而且没有好处。在魔盒游戏里杀人和识破别人的法则,你应该感觉到了……这些事能在游戏结束结算时,增强你的特殊能力。但现实里不能。没有利益只有风险的事。”
“有道理。”
黎渐川随意笑笑。
他又随口和帅大叔聊了会儿,端起酒杯尝了一口那杯红色的酒。
“我很喜欢重庆火锅,这个味道很像对不对?”帅大叔靠着吧台又喝了一口,推了推眼镜,眼中带着点骄傲得意,“我给它取名叫小辣椒。”
黎渐川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骄傲个什么。
但这个小辣椒……还真他妈挺辣。
黎渐川庆幸自己只喝了一小口,只是舌头有点麻,火辣辣的。
这时,黎渐川身后那座吧台的女调酒师似乎听到了帅大叔的话,扭头看过来,冷冷一笑:“就你那些药剂,还能配出正宗的重庆火锅味?少侮辱重庆火锅了,那味道还不如超市十五块一包的底料!”
帅大叔立刻火了:“陆菲,你敢质疑我的小辣椒!”
“我这是实话实说。”
女调酒师陆菲不屑,举起自己手里一杯红色的酒,“睁开你的小眼睛好好看看,安德鲁,这才是正宗的火锅味调酒,你懂个屁!”
安德鲁怒道:“我的才是正宗的火锅味!你没有尝过没有发言权!”
“你也没有尝过我的,怎么知道我的不是?”
“那你尝我的!”
“你也尝我的!”
俩人伸长了身子,把两杯酒往对方脸上怼,视线相接,仿佛能看到火花四溅,怒火喷发。
陆菲冷笑:“我们要客观地讲究科学。如果你的火锅味没我的正宗,那么下周的病毒研究报告就交给你写,你敢不敢赌?”
“好!”安德鲁脸都气红了,“如果我输了我写报告,你输了你写报告!谁要反悔就是小狗!”
“好!”
陆菲眼里燃烧着两团火,一把接过了安德鲁手里的酒。
安德鲁也不甘示弱,接下陆菲的酒,两人一仰头,一大杯酒直接都灌进了自己嘴里。
几秒后。
陆菲和安德鲁一人一副香肠嘴,面对面吐着舌头喷气,指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俩人脸色涨红,脑袋一沉,都晕了过去。吧台后又走出俩人来,一人拖一个,很快就把陆菲和安德鲁拉走了。
边走路上边有人打招呼,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又辣晕了?”
吧台边围观的人也很淡定,显然这是一件十分日常的事情。
黎渐川全程看得目瞪口呆,头一次有点理不清楚事件的起因经过发展。
他看了眼旁边一个个把奇奇怪怪颜色液体往嘴里灌的人,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疯子和天才只是一线之隔。这么一看,宁准可能是这些人里最正常的一个。
在安德鲁之后,黎渐川又和吧台的几个人聊了聊,但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God实验室究竟位于哪里,怎么联系外界,有多少人……这些消息一概没套出来。
这里的一群研究员仿佛对外面的一切都不关心,一心只想着他们的实验和奇奇怪怪的东西。
而且他们对他A3实验体的身份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好像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名普通研究员一样。
在大厅里吃过晚饭,黎渐川才起身回医疗室。
宁准已经回来了。
正在地毯上和机器人圆圆做仰卧起坐。
喧闹褪尽,踏进这扇门时,黎渐川诡异地感受到了一股从来没有体会到的安宁恬静。
他看了气喘吁吁的宁准一眼,宁准穿着一件白短袖,头发汗湿,躺在地毯上偏头望过来:“不想运动。”
又撒娇。
黎渐川冷淡道:“身体太弱,是该练练。”
“你帮我压着脚。”宁准说。
黎渐川看了眼兢兢业业按着宁准双脚的机器人圆圆,戏谑一扬眉:“有美丽可爱的圆圆呢。”
宁准看向圆圆。
圆圆的电子眼突然闪了闪,圆滚滚的身子啪叽一下向旁边栽倒,平板的电子音夸张道:“哇,圆圆摔倒了,变成球球了,压不住主人的脚了呢!”
说完,它立刻变成一颗圆圆的球,滴溜溜滚走了。
宁准直起身,脱掉脚上的袜子,看向黎渐川。
黎渐川咬牙,抽了本书坐过去,长腿一伸,用一只手按住了宁准两只脚。
宁准满意了,继续呼呼地做仰卧起坐。
“一周后……我们开始下一局。”
宁准坐起来,带来一阵热气,喷吐在黎渐川耳畔,“我有了两个魔盒,再带一个人……呼……”
他又躺下去,短袖下摆翻上去,露出一小截柔韧白皙的腰身。
“嗯。”
黎渐川应了声。
宁准要再带一个人做帮手,很正常。而且他自己也能进游戏了,不需要再依赖宁准。虽然看宁准的意思,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这个劳动力。
要带的新人的身份宁准没继续说。
他的身体素质确实不太好,只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就一副缺氧的模样,趴在黎渐川肩头起伏着胸膛稳定呼吸,略有苍白的脸颊染上绯红,汗水浸湿额头,桃花眼里也闪动着潋滟的流光。
外衣被汗水打湿,几个仰卧起坐后,宁准清冷微哑的嗓音就莫名地掺入了一股缠绵低沉的压抑,给人一种心痒潮湿的感觉。
“太累了……”
宁准轻声说,“我两周才健身一次……”
他将头枕在黎渐川肩窝,手指若有似无地擦过黎渐川的耳垂,见黎渐川脊背略微紧绷了一下,便又得寸进尺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黎渐川颈间的喉结。
常年生死边缘游走,黎渐川对咽喉这类关乎生死的部位拥有绝非一般的警惕性。
在喉结被碰到的瞬间,黎渐川就神色一变,一把掐住了宁准的腰,眼神沉沉地盯了他一眼,咬着牙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你找死是不是?”
宁准看着他,桃花眼微开,缓缓漾过一层微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死吗……”
“靠。”
黎渐川骂了声,一脸狂躁地把人抱起来,踢开浴室门,一股脑将宁准塞进浴缸。
他看到宁准这副浪里浪气的模样,按着喷头就想给他来个冷水澡清醒清醒。
但按下去前,看着他那副清濯纤瘦的模样,竟然有点莫名的舍不得,还是憋着气调成了热水。
放完水,黎渐川警告地看了宁准一眼,抓了一卷卫生纸给他。
“强撸灰飞烟灭。”
黎渐川恨恨地点了点他的鼻尖。
宁准脱掉短袖裤子,趴在浴缸里慵懒地眯起眼,“你怕了?”
黎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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