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植坐到江燃办公室里, 接过温热的土豆来。
刚开始, 她想用手指把土豆皮抠掉, 然而弄了几下后发现效率太差,于是问道:“有钢勺吗?给我一个。”
江燃递给她一个勺, 而后站立倚靠在办公桌上旁。双腿即便懒散交叠, 也能让看出那矜贵气质。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简植用勺在土豆顶上破出一个口子,一勺一勺挖着里面吃。
“我还没见过别人这么吃。”
简植:……那当然了,毕竟你没吃过普罗旺斯烤番茄配土豆, 那番茄呀,用勺子吃都是可以的。
直到富含淀粉的土豆一点点沉淀在胃中,她才终于积蓄起踏实感, 满足地微笑起来。
江燃:“难得见你笑。这才像个样。对了, 你姐那事儿,帮我想办法了吗?”
简植被噎了一下。江燃赶紧提起竹皮壶给她倒了杯水。她喝水顺了顺气,才说:“有点棘手。”
她把之前发生的事讲了讲, 江燃的下颌线越绷越紧, 听完道:“也就是说, 你姐浪费大好前途,在你的鼓吹下力排众议去做赤脚医生了, 于是你就不能让其他家人劝她了?”
简植反对:“停, 什么叫浪费大好前途。做赤脚医生也会有光明未来, 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而且她的资历会随着年限而增长,比纺织女工更要考验人。”
讲到这里, 她忽然眼珠一转:“江燃,江老师,你听我一句话。我姐姐如果当医生,一定和以前不一样的。”
他突然觉得她没有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简植把原本一双水灵灵的眼再度大睁,很真挚的语气说:“我姐姐一定会特别好特别好,我强烈建议你考虑一下我姐姐。”
江燃一口气没倒腾上来,差点儿给呛住。
他抱着胳膊,把身体从办公桌前挪开,躬身弯腰,用深邃的眼睛平视看她:“你逗我呢?嗯?”
那声音低哑,像砂纸一样轻轻蹭着她的耳廓。气息呵到她脸上,有些烫得疼。简植条件反射一样的用力往后一躲,不知道说什么。
江燃又重新靠直站好,这会儿和简植说:“算了,不找你了。快回去上课。给你们讲完这节课,我就要离开一阵子了。省社那边修路找我勘测出图纸,估计要花三五十天。张老师给你们代课。”
简植嬉笑起来:“躲我姐啊?”
他眼睛往窗外一瞥,随意道:“放心吧,这地儿还有我留着的理由,但你姐没那么大本事。”
……
果不其然,最后一节课上,代课的张开凤说了江燃要去省社参加修路的事儿。
张开凤是个齐耳短发的知青,看着这群年纪不见得比她小多少的初中生颇为羞涩,拿起课本居然有些手抖。
她说:“其实我也没啥文学,咱们就共同进步,互相学习吧。”
放学后,简植听到有人在哀叹。大家都舍不得离开江燃,哪怕是短别。
出了教室门,她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小学部看看。她虽然知道阿黄跟老师请了假,每天比别人早走一步,但心底多少还带着些期待。
毕竟两个人的隔阂解除了,万一他乐意跟自己一起放学回家呢?
然而,当她把脑袋凑到窗户边上,看到一屋子空荡荡,只有三四个小孩在打扫卫生。
她问:“小朋友,那个新来的转校生呢?”
一年级座位的小嫩娃一个个萌得掐出水,已经全然不像阿黄那样迅速成长,脱节出少年意味。他们说话都奶声奶气的:“鸽子岭生产大队的那个吗?走啦!”
简植刚要离开,突然想起件事儿,又拔回步子:“他坐在哪个座位呀?我忘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有个小朋友往教室最后一排一指:“就那!”
简植跟小朋友打了招呼,走进教室,看到课桌上没有一本书,只有一角放着一个空麦乳精罐子。
他放这个做什么?
小朋友似乎看出简植脸上的疑惑:“那是阿黄喝水用的。”
简植:……谁见过有人拿麦乳精罐子喝水的。这要让小朋友看见,可能觉得没什么,让稍微大点儿的孩子看到,还以为他在花式炫富呢。
她打开挎包,从里面掏出个本子来,拿了只笔记下:阿黄缺课本、水杯、饭盆、筷子、勺子。
*
做好这些事情,简植一个人回家。她有点儿寂寥。
以前自己回家不寂寥,是因为原本就不可能有人陪她,没有希望也便不会有失望。
而现在有了个好朋友,却又不能和她一起走,于是心脏上起了细细密密的委屈。
磨山山道好高,路途磕磕绊绊,隔三步五步出来的一棵树,也显得很丑。
……
正难过着,她忽然听见一阵口哨声。从山梁后面响起来,这曲子吹得忽高忽低,有点儿不正经,像是小伙子逗丫头。
虽然她鄙夷这曲调,但意外觉得那音色有些耳熟。
是陈龙生?
简三峰?
江燃?哦不可能。
搞不清楚这到底谁吹的,倒是听出来调子是什么了,《团结就是力量》。
简植心道这谁啊真是一表人才,这么正经的音乐都能吹成这个样子。
口哨声打着弯儿,越来越近了,那人翻了山梁,越走越快,简植才看清他的样貌。
刺猬一样粗硬的头发,大脸小眼,满脸坑。穿了补丁汗衫儿的王选进。
王选进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装腔作势道:“咱们班同学要团结起来,帮助弱小。尤其在别的班欺负我们的人的时候。”
“怎么样啊简植,你们班同学呢?你让他们给我团结过来啊?”
简植听到前半句就已经噗出来了。他学江燃还学得挺像。
但王选进不给简植思考的机会,他快步上前捏起拳头,一个拳风就要砸向女生的太阳穴,看到她的瞳孔猝然缩紧。
他嘴角狞笑着。这女的就是活该。他不过毁了她的午饭,学校就没收他的土豆,还要校长记过。她就是从一早晨开始就不老实了,欠揍两顿。
谁料简植突然迅速偏头躲开一拳,且还含着笑。她伸出左手扼住王选进的手腕:
“你等等啊。你学江燃学得很到位,但是还欠点儿东西。”
扭来扭去发现自己居然挣脱不了的王选进:???
简植左右摆头看看,正巧见到路边有棵柳树,随手摘了一截柳条,缠到王选进的手腕上:“你还得把袖子撸起来,手腕上得戴块表。”
王选进:????现在是讨论这个时候吗?我准备揍你啊同学。
趁着简植看着那块“表”,王选进终于挣脱开来,又是一拳挥了过来。谁料简植又能恰巧地避开了。
她道:“所以说么,我最烦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王选进:“怕被揍?”
简植:“怕把别人揍太狠了,有人朝我要医药费,叫医生过来抬人也不方便。”
说罢,她突然矮身夺过王选进手里的书包,扬起来冲他脑袋大力一拍,趁他眼冒金星的时候,拔腿就跑了。
她跑得挺快,也能逐渐听到王选进骂骂咧咧地恢复过来,跟着自己往村里跑。
她冲后面喊:“你别跟过来了兄弟,你真打不过,我离开这是间接救你命啊兄弟!你和陈龙生一样都没请过私教!!!”
跑步追人的王选进:啥私教?好像是听陈龙生说过,不过他也是不太懂,过来问自己的啊?
*
简植气喘吁吁地进了村儿,知道自己多半是安全了。这会儿傍晚,老老少少都在村口井旁小广场上聊天。有人盯着,王选进不会轻易找事儿。
她放慢了一些步伐,精疲力竭走到自家院口,看到简瑛正在院子里剁柴。
大姐见小妹手撑膝盖弯腰喘气的模样,吓了好大一跳:“怎么了简二妮子,谁追你跑呢?有人要欺负你吗?”
简植用手往脸上扇风:“不不,我是怕我忍不住又欺负人。到时候又怕是和以前一样,把人打脱臼了……”
她直接走到厨房门口,拿起水瓢就要舀缸里的凉水喝。
简瑛:“哎别……没烧开呢,多脏!”
简植不管了,咕嘟咕嘟灌下水来:“没事儿,咱这个年代的生水也不咋的脏,沉淀下来还是能喝的,以后可就不行了。”
简瑛也不是一次两次听妹妹说奇怪的话了。正思索这话是什么意思,另一个人也拔脚进了院门。她一抬眼,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本村儿的,没见过。第二反应,才是想起来简植跑得死去活来的,躲得应该就是这个人。
简瑛这个人总体是非常害羞的。比如刚开始面对江燃时,见面都恨不得拿毛巾圈着围住脸,只有到后期豁着胆子,才能好歹直视说些话,再往后她三番五次去找江燃,已经非常超越极限了。
所以,当她面对这个有可能会欺负妹妹的陌生后生,心里多少在打鼓。
“你,你是谁啊,你干嘛?”
简植放下水瓢,走过了过来:“王选进,你想干嘛啊,不依不饶的,想来我家吃饭啊?”
王选进忽然笑得很狰狞。
“你家人知道你中午吃兔子腿的事儿吗?”
简植的脸色忽然暗下来。无语凝噎。这打到了她软肋上。
全家人虽然知道她有神奇的搞食物的能力,但是不知道背后的恩主是谁。
王选进这么滴里嘟噜地一说,大家很快就会明白,上次送干果的那个“年画娃娃”,其实认识简植。而且那孩子不正常,有无数只兔子腿……在这敏感时期,他很危险。
王选进看到简植的表情,料到自己没做错。他继续逼问:
“你家人知道你和一个小孩儿来往的事儿吗?”
“你家人知道那小孩有无数只兔子腿的事儿吗?”
“哎哟你就别躲啦,躲你也躲不过,你是不是怕我告诉他们?”
问着问着,忽然,他僵住了。
……
简植也愣住了。
几个人站在院子里,看到屋门被推开,一个少年,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吸溜着里面的面条,探出头来。他声音清亮地说:“她不用躲啊,你们说什么兔子腿呢,是提我的事儿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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