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窝山那一片村镇的地广人稀相比, 县城风景秀丽, 人口众多。县城中学则是全县学生人数最多的学校, 课间操场人声鼎沸,充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
那一瞬间, 简植拥有一丝重返现代社会的错觉。
她站在学校走廊往下看去, 只见学校靠西处是一座小山头,日头正从山那边缓缓向上爬,学校靠东则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 在日光下泛着金灿灿的白沫,一道碑伫立岸边,上书韩信曾在此带兵作战的经历。
县城, 终究是与狼窝山不一样的。如今姐姐走了出来, 自己也出来,她一定也会带着父母也离开那个小小的山村。
简植将目光划来划去,最终投向不远处的校门口。
那里, 红色的条幅迎风招展, 上书“欢迎县中考状元简植入学”。
县中学多少需要一些装点门面的东西, 他们总会骄傲于年年的县状元都来此念书,所以, 这个条幅早在简植还没入学的时候, 就已经悬挂上了。
简植看着那个条幅, 没有什么情绪。毕竟自己都20多了,用学过的知识和一群小屁孩争状元,实在没什么太过骄傲的。而且新任教导主任江燃也反复强调:“我们的最终目标是1977年全市高考状元, 这非常非常难,比县中考状元难了不止一个台阶。”
简植虽然有底子,但也认同江燃的看法。
新任教导主任正站在简植的旁边,他抱了一摞资料,跟她约下次的补习时间。简植摇了摇手,示意他跟她一起听一下,路过的人正在说什么。
那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生,长得齐齐整整的,跟旁边女生说:“听说了吗?状元以前倒数第一。”
另一位是个干干净净的女生,眼睛很圆,非常惊奇地说:“诶???倒数第一也能当状元?”
男生窃窃私语,然而这窃窃私语的声音没压得足够低,足以让江燃和简植都听到了:“对啊,当过倒数第一,拼了血命才当上状元的,估计长得很丑。”
江燃:……
看了一眼简植,自己没有动声色。
简植忽而嘴角一弯,走上前去,一脚怼在墙上,拦住那两个悄悄说话的。
她揪着自己的脸,左右晃来晃去:“你看我丑不丑?我拼了血命杀上来的,我丑不丑?”
那两个同学万万没想到被他们嘀咕的状元就在跟前,跟见了鬼一样的绕道跑掉了。
简植哈哈大笑。
江燃皱眉道:“你至于这么高调吗?不太好。”
简植扯着他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对他讲:“江老师。我就算不高调,也没法低调了。你瞧,我这黑历史被人传得沸沸扬扬的。”
江燃:……什么是黑历史?
不过他是个聪明人,很快想通这个新鲜名词的含义。
他点点头道:“是的,你原先考过倒数第一,虽然期中考试进步了一些,但是中考能考上状元,一定会有很多人盯着你。”
简植道:“对,我这叫自带话题流量。”
江燃点点头道:“对,你这个自带……话题的话,多少小心点吧。起码咱俩不能像在初中那会儿那样,我成天叫着你补课。否则,一定会出问题。”
简植称是。
临走前,江燃拽住她的胳膊:“你那姓黄的妖精,后来就不联系你了?”
简植眸色一暗:“别和我提他了。那个傻子,以为我把他给拒绝了,天天在洞口弄个结界。这辈子就这样吧……”
江燃若有所思地看着简植的表情,微微一笑:“哦。你把他拒绝了啊。”
简植不想多说了。
江燃挥挥手让她抱着参考资料离开办公室。
*
匆匆忙忙的一整天结束了,简植回到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是个大教室,二三十号人在这里打地铺睡觉。
这便是七十年代县级中学的常见场景。
在这物资紧张、条件不充分的年代,教室充当宿舍。每当下了晚自习,大家就要把桌子椅子推一边,不同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宿舍”去睡觉。大约每十二三人住一屋。
简植带着铺盖卷去了高一三班的教室,正巧同学给她指了靠墙的位置:“喏,状元,你睡这里吧。”
其实墙边的位置还好。简植喜欢睡觉有边界的感觉,在前辈子,她还因为这个原因,买了一张苏式雕花架子床,让整个身体都倚靠在栏杆上。
于是,她道了声谢,就把铺盖铺了过去。
入夜时分,月光如水。她听见有人小声聊天,有的问对方是来自哪个村的,有人问想不想家的,还有人讨论着那个新来的、帅的不像话的江燃。
简植心道可真是不能和江燃常来往了,否则一准儿被人盯上传了闲话。
生活委员打着手电在走廊晃来晃去,听到这边教室还有人在说话,立马对着窗户里头厉喝:“快睡觉了!”
这大通铺才恢复了宁静。
然而,过了不久,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原是有人磨牙,又有人说梦话。翻身的、挠头的,好似一出交响乐。
简植睁开眼睛,叹着气。旁边凑过来一个女生:“睡不着了?”
她仔细一看,是狼窝山的老同学,文艺委员印姗姗。
简植对她印象还可以。印姗姗长得很漂亮,所以担当了初中班上的文艺委员。简植回她道:“太吵。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吵的屋子。而且地面太凉,我怕得老寒腿。”
印姗姗浅浅一笑:“那也没办法,熬了三年了,以后就好了。”
然后,她轻叹道:“与其担心得不得老寒腿,不如担心能不能吃得饱。”
简植忽然听她这么一说,总觉得话里有话。
他们从远处狼窝山这样过来的人,都是一次性带好一周的干粮,一天三顿热了吃。有的人会带的刚刚好,也有些人会因为家里拮据,带的不太够。但简植家因为简植考上了状元,被公社奖励了粮食,并不缺这些干粮。
印姗姗为何这么说呢?
她轻轻披了一身衣服,去墙角处找自己的行李袋子,一摸,顿时一身冷汗:她的干粮真不见了!
她手头也没什么钱,如今也没了干粮,那么……就要饿一星期的肚子了。
她思绪复杂,望向一整个宿舍的同学。印姗姗肯定知道内情,才这么提醒自己。但她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到底是谁做的。
同时,在这个时候,她把事儿告诉老师也没用。那个偷她粮食的,肯定早把她的粮食丢掉了。
都是高中生了,自然比初中小朋友更贼,比王选进往饭里倒沙子的做法更下作。
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谁。但当前要紧的事项,是想个办法解决一周的饭。
……
简植穿上衣服,蹑手蹑脚起了身。小声嘟哝道:“遇到事情不要慌,不要慌,先做个思维导图看一看。”
她路过一个个同学,走到门外,爬到一棵树上,拿着纸笔做思维导图。
做思维导图是前世的父亲教过她的。父亲说,多复杂的商业难题,都可以通过思维导图去做梳理,寻找每一种解决的途径。
她勾勾画画。
思路一:江燃。
好处是:他肯定是个好粮仓。
坏处是:已经很多人都在盯着自己了。她白天和江燃讨论过这件事儿了,他俩如今得低调了。否则,有人肯定会说——那个狼窝山最丑第一女村姑和狼窝山最帅男教师搞一起了,石锤无数个。
简植在思路一上打了个叉。
思路二:回家。
好处是:家里很快会做好粮食给她。
坏处是:今天才是开学第一天,她这么快就回家去了,爹娘心疼不说,那个偷粮食的也会得意。最关键的是——她没有车。她没有她前世的跑车轿车小汽车,只能蹭陈龙生他爹朋友的车,而这车只有周六才会到达。
简植把思维导图撕巴撕巴,准备跳下树去。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树下传来响动。
有两个人由远而近地走来。
简植把自己身子躲了躲,藏在一大块枝桠后面,听着下面首先传出男生的声音来:
“黑市嘛,我打听到了。就在影院胡同靠北那儿,有一条小道……小道往里……”
简植心里一动。
她早在暑假,就想过黑市的主义了。
如今是计划经济年代,人们不能自由买卖,如果有做生意的,就会被定义为投机倒把。而每个热闹的地区,尤其是镇上县城上,都势必会有这样的黑市,供人们去做不得已的交易。
简植曾经想过拿闲食去黑市上卖,但是被陈龙生否决了。
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啊,在这个时候,在这棵树上,她居然能打听到黑市的消息!
她竖着耳朵听这男生讲黑市的位置,边听边记,意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是他讲着讲着,声音忽然变得更小了,更让人听不清了。
她心里着急,而跟他说话的那个人是个女生,也抱怨他讲的声音太小了。
那男生解释:“因为咱这话可不能让人偷听到啊,万一有人路过了,听见了,别有用心地告诉老师,咱们不就完了?”
听到这句,简植一跃跳下树来,正巧落在两人面前,吓得一男一女惊了一跳。
站在他们面前,简植才认出来,这就是今天白天,在走廊里说“状元很丑”的那一对儿。
男生俨然被吓坏了。他讲:“状元你都听见什么了,你别乱说啊,我什么都没说。”
那女生也紧张得声音哆嗦:“我知道你是状元,白天我俩也得罪了你,但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咳咳……”
简植一笑,伸出左手右手拍向两个人的肩膀,道:“害,不是,去黑市,带我一个。”
两位同学:???……这届的状元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
……
凌晨四点,一男一女出现在黑市门口。
张黑桥和李念念都轻装上阵,带着粮票,是过来买东西的。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气喘吁吁从远处如约而至的同学——
只见她扛了个铺盖卷。
?!?!?!?什么?对对对,铺盖卷。枕头被子褥子,全套。
张黑桥同学口吃了:“你你你,状元,你把这玩意儿卖了,睡哪?”
状元同学望了望渺茫的星空,想着自己的处境,叹着气道:
“我真傻,真的……”
“我本来可以睡兽皮大炕,吃山珍海味,只要我挥挥手,全世界的棉花都滚过来给我当被子,全球的鸡都过来跳进我的怀里下蛋,猫山王榴莲吃到饱。”
简植泪光盈盈:“我就是自找的!我活该卖铺卷。走走走。”
张黑桥和李念念:????这届状元为什么如此让人吃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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