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沿海的小县城, 因村北有山,“形似伏象”, 故名象山, 县以山名,属浙江宁波。
象山县三面环海,自古此地百姓以捕鱼出海为生, 明初禁海, 相当于要了他们半条命。于是不少人转职手工业,勉强也能混得温饱。可接下来的几年,朝廷对匠人的压迫一再升级, 象山县原本将近五万人, 后来为了逃避劳役、税赋, 变得不足三万, 前两年取消了匠籍,才慢慢恢复元气。
这段时间中央对海禁一事有渐渐松手之意,象山百姓更是喜上眉梢, 不少已经重操旧业,开始在周边试探性的捕鱼, 只要给官兵些孝敬, 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日县中的富户刘长贵府上在水中捕捞到一尾王鲔鱼,要在县城里最大的酒楼迎宾楼当众宰杀, 款待一众商友,一时间人头攒动,人人都想看看这传说中的神鱼。
迎宾楼里, 两位锦衣男子坐在角落,二人都长得极为出众,身材又高挑,惹得周边人不停偷瞄。
可二人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习惯,面不改色的在一旁吃酒。其中看上去年少一些的青年道:“大人,您不去任上,为何要来此处?”
“在外元敬称呼我表字斯斋就可,不必如此客气。”那名叫斯斋的男子微微一笑,他凤眼微微上挑,玉面薄唇,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来此地自然是有要事,至于何时嘛……元敬过一会儿便知。”
元敬见对方都这么说,出于对其的尊敬,也没再出声,毕竟这位大人的心智手段可是有目共睹的。
半晌,待人人落座后,从最中间的席位上站起一衣着奢华的壮年男子。他走到大厅正前方,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道:“今日是我刘长贵的四十大寿,我之所以能有现在的成就,除了承蒙在下义兄徐海徐大首领照拂外,还要感激诸位的帮助。别的不多说,吃这顿宴的,就都是我刘掌柜的兄弟!”
听到这里,元敬才恍然大悟,徐海,不就是传说中倭寇头领之一吗!他率领的海盗队伍,两次三番的伏击大明水军,骚扰边境,使人民苦不堪言,这刘长贵竟然如此大大咧咧的将自己和倭寇头子的关系说出来,当真是有恃无恐?!
元敬十分气愤,他年少气盛,又一腔报国热血,当即便想着要跳出来驳斥,还好被身边男子及时按住。“稍安勿躁,继续听。”斯斋淡淡道。
等刘长贵在前面唾沫横飞的演讲完毕后,底下商户纷纷叫好,也许是因为这帮人常年跟海盗倭寇打交道,说起话来都带着一股匪气。
正当大家推杯换盏红光满面之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嗤笑,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斯斯文文的语调下包裹的却是辛辣嘲讽,“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徐海的狗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刘长贵几乎立刻沉下了脸,厉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有本事站出来! ”
此时突然从小二楼轻飘飘蹦下来一男子,懒洋洋道:“出来又能怎样?”他看样子不过二十四五,长得也勉强称得上英俊,可偏偏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
听这人口音不像本地,刘长贵怒极反笑:“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
“呵,谁不知道徐海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为了些许钱财,背叛汪大将军,你给这种人当走狗,还不许小爷我说吗?”
刘长贵见他如此一说,便知此人是哪边的了,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犹豫,那位大人要是发怒,弄死自己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青年也心知自己背靠大树,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得意洋洋的对酒楼众人指指点点。就在刘长贵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动怒的时候,门突然被踹开了。
店小二嘴角挂着鲜血哼哼唧唧的倒在一边,几个男人大摇大摆的闯了进来。刘长贵脸都绿了,心说自己过个生日怎么这么多砸场子的,刚要开口训斥,只听对方为首的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听说、你们这里有王鲔鱼,哪里在,交出来。”
那帮人虽然是大明装扮,可根据语调还有腰间别着的长刀,身份简直呼之欲出——日本浪人。
所谓浪人,就是指失去了土地的日本武士。而武士,就算放到日本国内也十分稀少,根据历史记载,即使是日本赫赫有名的大诸侯,手下的武士也不过一两千人。曾经更是出现过四十几个浪人跑到陪都南京城下大抢特抢,明兵大军围捕才将其尽灭。
这也并不是说明朝多么无能,一是这帮人打一枪换一地方,实在不好抓。还有就是这些武士从小经历严格的训练,特别是来中国劫掠这支,在他们国内也属于一流高手。普通民兵对上他们,相当于新兵打特种兵,不败才怪。
想起这帮煞星的恐怖传闻,在场众人纷纷面如死灰,刘长贵更是脊背发寒,虽然王鲔鱼珍惜异常,但还是忍住肉痛打算交出来。还没等他行动,就听之前生事的惫懒道:“笑话,你们算什么东西,我大明养的狗也敢跳出来吠,滚回你们的倭国,小爷今天可以既往不咎。”
刘长贵眼前一黑,不知何时起这青年竟然站到自己身后去了,给旁人的感觉仿佛是他小弟一般,连忙打算解释,可那人嘴皮子像是连珠带炮,根本插不上话。
浪人们也是好久没看见这么带种的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怒道:“八嘎呀路!”拎起刀就往上冲。刘长贵气极,但小命要紧,也只能让护卫迎战。
可小小寻常富户的保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酒楼众人想逃,无奈大门被堵住,一时间都不由在心中感叹:今天怕是要栽在这儿了。
正当众人心灰意冷之时,惫懒青年一声暴喝:“看够了没有!还不出来帮忙!”
“噔!”的一声,浪人准备行凶的手受力,□□没拿稳掉落在地,差点小命不保的护卫赶忙逃开。从角落里走出一身量极高的男子,看着惫懒青年讪讪笑道:“我这不是看你没给我讯号,寻思着你自己能搞定吗?”青年翻个白眼,没理他。
身后的浪人们却如临大敌,就在刚才,他们才看见,飞来的竟然是一根啃得精光的猪骨头,足以见此人功力深厚!
男子见惹怒了同伴,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将劲儿发泄在倭寇身上,抽出身上长剑,与敌方战了起来。
虽说男子孤身一人,可交手时却隐隐有压制之势,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看到也不由感叹:\"好俊的功夫!\"
浪人眼见不敌,纷纷逃走,临行前还被青年嘲讽:“就这点本事,难怪要在汪大将军徐大将军率领下苟延残喘。”
等人走光了,青年又转身对刘长贵道:“原本我还对刘大善人有偏见,今日才知您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想必汪徐二位将军联手抗击日本倭寇之事经此一役势必会传遍大江南北!小的们先行告退了,祝刘大善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刘长贵气得直想踹人,可男子大发神威 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只能目睹二人大摇大摆的离去,面对一地狼藉,欲哭无泪。
刚开始坐在阴影里的两个男子静静的目睹了全部过程,等人差不多走光后,一人才开口:“怎么样?元敬可看出什么了?”
“嗯,那位武功想必已入化境,我远不如他。不知大人您当时在京城可曾见过这等高人?”元敬面色凝重。
不错,此二人便是不远千里赶来上任的李乘风,以及他钦点的参将戚继光。
听了对方的话,李乘风绝倒,哭笑不得道:“我是说让你看看对抗倭可有什么感想,谁让你说人武功了?”之后又感叹:“不过有一说一,那人武功的确是十分精妙,恐怕世间罕有敌手。”
“那道未必”戚继光小声道:“我就见过不逊于他的。”
李乘风只当他吹牛,没放在心上,转身等他说出感想。戚继光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不就是两方海盗相争,倭寇来了一致对外的事吗?”
李乘风摇头:“非也,其实这东南大势,仅仅从刚才酒楼那一幕就已经能推断出个大概。”
看戚继光似懂非懂,李乘风跟着解释道:“目前的沿海,主要有两方大海盗,一叫汪直,一叫徐海。徐海本是汪直的部下,后来带着一批人自立门户,二人长期以来积怨已久。”
“都是些卖国贼!国之蛀虫!无耻的东西!”戚继光愤愤道。
李乘风面色纠结:“其实要说是卖国贼,也不准确……我们口中的卖国贼,都是给日本人劳作,可这二人相反,是倭人给他俩打工。”
“另外一点,从今日刘长贵大张旗鼓的将自己与徐海之关系说出来就能看出,这沿海的百姓对于海盗等关系紧密。听闻之前出兵剿匪,经常一无所获,可能跟他们通风报信也有关。”李乘风补充道:“还有就是,剩下的日本浪人,并不受这两方指示,独立于他们之外,但就如今来看,汪直徐海都对他们颇为忌惮。”
如此一来,百姓、海盗、浪人,三方势力都捋清楚了。
听完李乘风的话,戚继光对其敬佩的五体投地,连忙问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乘风叹气:“东南之患,非一日能解决,先去衙门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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