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谢九玄想了想,还是跟着阮宁走。
他很有种如果这个时候不跟上去,以后也抓不住的不妙预感。
“你跟来做什么风寒未愈,你不老实待着,想多吃几天药不成”阮宁语气冷漠。
谢九玄伸了个懒腰“风寒而已,你不也说了,我自己医术了得,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在试探阮宁的情绪,试图打破她方才莫名竖起的壁垒。
阮宁不知他意图,却无形中陷入他制造的语境,跟着他的话题走“随你。反正吃药的是你。”
三言两语,她因一些回忆而笼罩在心头的阴郁被他无形化去,而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对了,回头你拿套衣服给我,我让人照着尺寸做。”她还能重新规划一下手头计划。目前在她看来比较要紧的是谢九玄的衣物。
谢九玄此时心里很想知道她何时学会的绣工。
说来郁闷,他近几日日日看阮宁坐在院中绣那件男士衣袍,玄青色,绣的是山云饕餮。
纵使见过比那更精美的服饰,他却意外在意那一件。
阮宁甚至用平日打坐的时间赶工,可见重视。
他憋着一口气暗自猜想,想来想去自己从京城只带了两套衣衫,有没有可能,是绣给他的
人一旦有了某种符合期待的猜测,便会擅自用各种理由为它添加筹码,并在心底将其提前肯定为事实。
他排除了阮宁人在江南,送衣物给其他男子的可能,最后只留下自己这一个可能。
而他带的衣物又是那么少。
甚至为了加重筹码,他“无意间”将两件衣物都划破了。
这下不可能也要变成可能了。
他压抑不住内心愉悦,每日都要站在一旁仔细看一会儿。
一针一线,穿透布料又穿过来,那双白嫩的手飞梭来去,山、云、日、月都在她手中成型。
他心里饱胀,颇有成就感,好像是自己绣成一般。
阮宁绣好那天,他心怀期待,坐在一旁换了几个坐姿,喝了一壶茶,喝得肚子都胀了。
可她只是仔仔细细将衣衫叠好收了起来。
再也没拿出来。
这下他心态崩了。以结果看,阮宁并不是给他做的。
他心里蓦地涌起怒火,就差抓着她问给谁的。
可理智到底占了上风,他漫不经心,旁敲侧击打探。
简直拿出了应付朝堂老狐狸的深谋远虑,变相运用孙子兵法。
原来是给阮自年的。
不是给其他什么男子,他该松一口气;可他竟连阮自年都嫉妒了起来。
他盯着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服,送给阮自年,只要想想他便睡不着觉。
明明眼前有更需要它的人。
想起他目的暴露时阮宁骤变的神情,谢九玄叹了口气。
生平第一次急功近利,连谋定而后动都忘了。
甚至引起对方警惕,打草惊蛇,若是对敌,这完全是个不懂战术的昏头将军才能干出来的事。
可他谢九玄居然也这么干了。
竟是为了一件衣衫。
阮宁拿着衣衫走在前面,谢九玄跟在一旁。不少侍女偷偷向谢九玄看。
侍女嫁侍卫也算良缘,宁公子武功又高,人又好看,小丫头们盯着他有些日子了。
阮宁自然注意到了。她视线一转,扫了一眼谢九玄,见此人道貌岸然,脸上笑意盈然,眼睛好看得不像话。
她脚步突然顿住,神色有些古怪。
谢九玄视线没离开过她,以为出了事,问道“怎么了”
阮宁“这些小丫头里面就有绣房的。”
谢九玄没反应过来“什么”
阮宁喉咙里咕哝了一下,淡淡道“没什么。”
却已有大胆的丫头围了过来。
正是绣房的。
她们看见阮宁抱着一件男子衣物往绣房走,便猜到她的目的。
再仔细一看,那衣衫不正好就是宁公子的么今日早上她们偷偷路过,还从门口见他穿着呢。
了解了这些,她们再也坐不住了。
那可是宁公子的衣物呀
若是给他缝了衣服,日后不就可以给他送衣服,这一来一回,可不就认识了
多少话本故事里缘分就是这样开始的呀。
“阮姑娘可是要去绣房”小丫头红扑扑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是。”阮宁已猜出她目的,她手里握紧了衣服。
“小的正是绣房绣娘,我针线最好了,姑娘将衣物交给我,保证缝得一丝破绽都看不出来”
谢九玄猛地看向阮宁。
平日里他的衣物是怎么打理,虽没有亲眼见过,但各府大都一样,猜也能猜到,必是管家交给下面的小丫头打理。
以前很正常的事情,此时却令他心生不满。
他盯着阮宁,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阮宁眼神一顿,手猛地抓紧,像是本能握住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等她反应过来,立即烫手山芋一般将衣衫扔过去。
谢九玄的衣物而已,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东西
她这样想,冷眼看着衣衫就要落在小丫头怀里,心里压下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
小丫头很单纯,立即笑了,一边笑一边偷偷向谢九玄看。
阮宁垂了眸子,无悲无喜。若有若无的孤寂笼罩着她。
“啊”小丫头尖叫一声。
阮宁抬眸,脸上表情惊愕。
谢九玄半途截去衣衫,浑身煞气逼人,小丫头被他吓得失声尖叫。
“闭嘴。”他冷声道,简直像个阎罗。
小丫头快要哭出来了。她见过最凶的人物也不过送猪肉的屠夫,宁公子看着那样清隽和善的人,怎么会是这样。
明明是恶魔,偏偏做善人。
她打了个哆嗦。
阮宁反应过来“没事,你下去吧。”
她安抚地看了眼小丫头,拍拍她的肩膀,心头却可耻地松了口气,她在心里千方百计给自己松这口气找了理由上辈子的影响。上辈子她走火入魔,不允许任何小丫头有接近谢九玄的机会。
她总想着,只要她把他包围起来,早晚有一天他就是她的。
这想法真幼稚。
她又在心里检视自己锁好的重重心房,发现松动的,再次锁了起来。
小丫头红着眼眶跑向姐妹们寻求安慰。
谢九玄抱着衣衫脸色冰冷。
好像要赌气似的。
可谁得罪了他呢
阮宁“你将衣服夺回来,是打算自己缝么”她心情还好,话里却带了刺,也可能是调侃。
全看听的人怎么想。
恰好谢九玄此时心情跟她形成极大反差,他听到阮宁心里有刺。
阮宁又往回退了一步,将那颗冷硬的心再次加固了。
他甚至想不通这件事哪里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他心里不可抑制有些沮丧。
这沮丧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令他措手不及,唯有用怒火掩藏。
沮丧的原因大抵是挫败,也是棘手。
因为阮宁毫不在意,所以他上下求索,小心翼翼,甚至明知有去无回,却还是踏上不归路,隐瞒自己已好的事实。
他像孤注一掷的赌徒,在这一轮赌上所有。
“忘了告诉你,”他神情认真,临时给自己编一个习惯出来,“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东西。”
阮宁眼睛微睁,像是了然。
她点了点头,回想一番,却没有关于此事的记忆。
可能觉得此人毛病颇多,未免伤及无辜,她拿过衣物看了眼。
那道破口像是被什么利器滑过,沿着袖子划过,她眉宇微皱“这像是”
谢九玄察觉她态度松动,快要松口,怎么会让旁的事情搅和了他的打算。
他随手将衣服团起,将那破口隐藏“这衣服扔了,再置便是。”
阮宁注意力果然转移,眼睛里闪过不赞同“给我吧。”
谢九玄心里不可抑制涌出愉悦,面上却一派冷静自持“你要它做什么”
阮宁无奈“一道口子而已,这件衣物价值何止千金,临安府可买不着这样的。”
谢九玄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咳嗽两声“好。”
这一声再怎么压,也没压住上扬的唇角。
眼角眉梢透出活力。
阮宁观察着衣物纹路,思索怎么下针,倒是没有注意。
不然,她又要缩回去了。
阮宁拿着衣服怎么来的,又怎么返回了。
她不想让此事分去太多心神,回去当即拿了针线开始动手。
谢九玄津津有味坐在一旁观看。
原先不甚起眼的袍子在他眼里突然发了光,跟这世间一切衣物都不同了。
太阳也顺眼,树木也顺眼,就连风也顺了他的心意,令人满意。
他脸上带笑,眸子明亮。
阮宁视线不小心跟他对上,有些纳闷“风这么大,你不头疼”
谢九玄头发都被风吹得乱了。
自她将阿爹的衣衫绣好收起来,这人便不喜待在院子里,拉着脸,问就是头疼,要回屋睡觉。
这会风可大多了。
“不疼。”谢九玄漫不经心,视线盯着她针脚。
一道白色山月纹在缝隙中缓缓舒展开来,映衬在白色的料子上,有种若影若现的灵动。
他用视线描摹,仿佛等待新衣的稚童,满心期待。
阮宁需得心无旁骛才不会心生杂念。
她专注于手中针线,明明连风声都会忘掉,却总是能察觉谢九玄的视线如影随形,牢牢盯着她的手。
“风大了,你回屋待着吧。”她手指有些不受控制,于是迁怒干扰者。
谢九玄固执坐着不动,甚至伸手抓住椅子扶手以示决心“屋子里闷。”
他甚至有些委屈。
阮宁张了张口,以虚张声势掩饰“就算绣得难看,那也没办法。要么你自己补。”
谢九玄给予她充分肯定“很好看,我喜欢。”
他重复了一次,语气认真,毫不敷衍“我只穿你缝的。”他在偷偷掺杂私念。
可阮宁听了前面一句就低下头,眼睑也垂下,手里动作麻木而僵硬,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也没有看他一眼。
她一针又一针缝着,好像和自己较劲。
谢九玄看着看着觉得不对,猛然道“你憋气做什么”
他害怕阮宁手里的针伤人,先去抓她的手,可还是迟了一步。
阮宁每一针都用了力,一针下去,几乎透穿手指。
他声音平静,捉了她的手,将针拔了扔掉,连带那件衣服也抛到一边,立即低头将她指尖渗出的血抹掉擦药。
他注意力在伤口上,没有看见阮宁抬头一刹那的眼神。
或许看到了,但此时已顾不上。
阮宁刚才听到谢九玄那句“很好看,我喜欢”耳边便是轰的一声。
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酸涩涌上心头,涌到鼻尖,她抑制呼吸,低着头轻轻张开嘴,仿佛在无声呐喊。
这是上辈子憋在心底的委屈。她以为压下去就不复存在,但其实他们埋藏在心里深处。随时都会跑出来。
完全不顾她如今才是身体主人。
“拿剑的难免被剑伤,拿针的想必是一样的道理。”她平静开口,声音已经如常。
“嗯,疼不疼”谢九玄没有反驳,替她将手指包好了。
阮宁眉头皱了,目露嫌弃,将包得胖了三圈的手指伸到他面前“谢九玄,你会不会包扎这手还能做什么”
谢九玄将方才扔掉的衣衫捡了起来,轻轻拍打灰尘,仔细抚摸山岳纹,笑道“这手都伤了,你还不让它休息朝臣尚且有休沐,你作为主人,未免太过刻薄。”
阮宁看着他,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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