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又回到了街角上, 冷风拍打着他,天空灰蒙蒙一片,明明是白昼, 太阳的光却疲软无力。
灰尘扬起,他处在阴影里, 面前是那个滚了一圈污垢的馒头。
他抬头茫然地看着对面仍在朝他咧嘴笑着的大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拿着蘸毒蜜饯的女人,她当时……也是笑着的。
他握紧了手,一动不动地盯着大汉,那人见他如此反应,收起了笑, 似乎有些失落。
他在失落些什么呢?
浮修珩迟钝地想了想,他与他非亲非故, 他在失落些什么呢?
他垂眸望了望地上的馒头,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想要拾起它。
那个人,应该是想让他吃东西,所以才将馒头扔过来。
即便已经脏了, 那个人,也是好心的。
他心中仍有不解,然而这些不解都被他自己压下去了, 他想:那是个好人,他不该怀疑他,这是不对的……
他顺从地捡起了那个馒头, 捧起它,将上面的灰拍了拍,看它们簌簌下落。
不知怎么的,一条黑狗猛地蹿上来,喉管中抑着低低咆哮,对着他亮出森森獠牙。
他反常地不去看它,而是将视线移到包子铺老板脸上。
那人不知何时脸上又挂起了笑,似乎没有意料到他没有去看恶犬,反倒看向自己,不由一愣,笑容一时来不及撤回去。
浮修珩怔了怔,面前男人的笑与那女人的笑重叠在一起,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男人似乎觉得有趣,扯着嗓门招呼路上行人,指着他,吩咐那条黑犬,不无得意道:“我早说了,我家哮天犬,可是当年贵族猎犬的后代,对上老虎都不怯胆,今天给你们开开眼!”
忽有人问:“这么做,不怕李府来找麻烦么?”
男人语带嘲讽:“这小鬼已被撵了出来,李府人说不定巴望着他死呢!”
路上行人闻言,纷纷驻足,他们看着他,面上也挂着吃人似的微笑,仿佛是在欣赏一场免费的角斗。
他立刻惊恐地将手中的馒头丢出去,黑犬被他砸中了,猛地扑上来,对着他的脖子咬下去。
街上的景象动作似乎慢了下来,黑齿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听到有个极轻极诡异的声音,在他耳畔低笑道:“你想杀了他们么?你想……灭世么?”
“我……”
一股温热的血涌了出来,溅在他手上,他回过神,看到黑犬不知何时,已被他一手掐死,锋利的牙齿堪堪咬破了他的脖子。
他无措地松开它,木讷道:“对不起,对不起,我……”
他顿了许久,看到男子正面目狰狞地持着擀面杖冲过来,他颤抖着捂住恶犬圆睁的双眼,终于,害怕地哭出声来。
他又挨了一顿狠揍,半条命都要卸去的那种,斥骂与讥笑交织着裹挟着他,他只能紧紧地护住头,任由旁人斥责。
黑犬躺在他身旁,体温逐渐变得冰凉,店铺老板颇有些难过地拎起了它,唾骂着他:“小鬼害死了我家哮天,你怎么不去死呢?!”
你怎么不去死呢?……
是啊,他怎么还没有死?明明生活已经这么难熬,他却连死都无法死个痛快,大抵神仙也憎恶他,所以一直不想将他从人世带走。
恍惚中,他又听到了那半带蛊惑的低语:“你想杀了他们么?你想……灭世么?”
周遭人脸在一瞬间皆现出修罗般恐怖又丑陋的模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灭世么……
这个世界没有光。
他哑着嗓音道:“灭世……”
灭了,全灭了,所有的人与物,不管是笑着的,还是哭着的,统统都灭了吧!
血腥味涌起,源源不断地扑向他,他潜意识中不敢睁眼,隐隐感到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在前面等着他。
那带着蛊惑意味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甚至还莫名地兴奋,叹喟道:“不看看么?这绝美的风景!睁开眼睛,快看看吧,这都是你的杰作啊……”
他在那蛊惑声中一点一点地睁开眼,待看清面前景象时,瞳孔骤缩。
死尸成山,血流成海,天地间仿佛只有艳红的颜色,死者死状凄惨,眼仁翻白,死不瞑目。那些堆积的尸体漂泊在血海上,竟渐渐地开出了一株又一株血色的曼珠沙华,花朵摇曳着,在这诡异的场景中,增添几分可怖的美感。
远方一只乌鸟盘旋而上,发出凄厉的叫喊。
残阳如血。
他垂眸,看到自己手上沾满鲜血,血液有些已经干涸,成了暗色血块。有些却仍顺着他的十指淌下来,坠入宽大的玄色衣摆中,不见影踪。
他遥遥地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杀了你……”
这句话与方才那个蛊惑他的声音完全不同,然而同他刚坠入幻境中所听到的一模一样,又比先前清晰许多。
他愣了愣,抬头想去寻找声音的发源处,便在此时,血色彼岸花伸长了叶瓣,如同灼了火的丝线般,迎面朝他袭来,层层叠叠,纷纷不断地束缚着他的身体,面前的场景再一次如山崩地裂,顷刻间崩塌消瓦。
如坠深渊般,他直直地掉了下去,那种血腥气也消失了,他的面前一团漆黑。
他又回到了那个恶鬼遍布的地狱。
沉沉黑暗中,那惟一的一团白光,还停留在那处。
他的脚踝还在被那长舌鬼缠着,被它拽着往下拖,他的手指紧紧抠着地面,控制着自己向下的趋势,怎奈地面太过光滑,他的指甲已泛出血来,身体却仍在下滑。他本想松开手,坠入鬼窟,断了自己无力的挣扎,然而那团白光却隐秘地激起了他心中潜藏的希望。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般,白光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位女子,乌发未挽,披散着,遮住了她的面容,亦让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宽大的衣裳在光芒之中,泛着白。
她的身形像极了他所认识的那个人,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那个能左右他悲喜的人。
他隐隐有些激动,即便身处修罗重围中,在那白光带给他的隐秘希望中,即便是地狱,也不甚可怕了。
然而,待她走近后,待她从光明走向黑暗中,一言不发地来到他面前时,他发现,她的白衣之上遍布血痕,垂着手的袖口正滴滴嗒嗒地朝下滴着血。
她朝他走来,身后一路落着她的血,那些血珠在地上蜿蜒着汇聚在一起,滚入两岸恶鬼口中,他听到一声又一声魇足的兴奋嚎叫。
他错愕,有些迟疑地道:“师……父?”
女子并未应他,身上的血痕透出的血色在迅速蔓延着,她的袖口已完全被血染红,整件白衣血迹斑斑,几乎被血浸成红衣。
他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然而她的脸如同那团白光一样,似笼在雾中,一团模糊。
女子手腕动了动,一道白光闪过,径直将卷住他脚踝的长舌斩断。一团黏腻的黑血溅在他腿上,恶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他伸出手,想要紧紧抱着她,然而她身上的伤痕却令他心惊,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停下这激烈的动作。
他的手上似乎还沾满鲜血,擦也擦不净,他不能让她看到,便幼稚地将双手藏在身后,仿佛这样做,她就会不知道似的。
“师父……”
他看着她,靠近她,贴着她。
他现在的模样只是个六岁左右的孩子,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抬起头,用发抖的声音道:“师父,你受伤了……”
他想拥抱她,然而他满手的鲜血在阻拦着他,逼迫他不能用手触碰她,他连抚慰她伤痕的能力都没有,他开始第一次真正厌恶,这样沾满血腥的自己。
他想要变得强大,他想要获得力量,因为他想要保护她。即便他的力量在她眼中,卑弱如蝼蚁,不堪如苍蝇,他也想用最迅速的方法,来保护她。
他被她厌恶,是他自作自受,连带这令他也开始憎恶自己。
他轻轻道:“师父,弟子再也不修魔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一滴泪从他脸上悄然滑下,女子的声音很小,似在断断续续地说些什么,她缓缓蹲下来,面对着他,他仍旧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是她愿意蹲下来陪着他,这令他欣喜若狂,他的声音里仍带着些颤意:“师父,你肯原谅我,对不对?”
女子仍在说着些什么,她的话就如同她的面容一般,一团模糊,虚无缥缈,让人看不见,听不清。
他凑到她面前,努力试着听清她的声音,他的心跳加速,从未如此期待过,相信着一个人。
他现在,以及以后,都会全身心信赖着她,抛却多疑与不安,她是他的,他想,而他早就是她的了。
她还在说些什么,他伸出手,想要轻轻拥着她。
然而下一秒,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他清晰地听到体内血肉的撕裂声。
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溢出了鲜血,血珠坠下,他垂眸,视线缓缓移下去,见到自己的心口处正被一柄利剑刺穿。
剑柄握在她手里。
他突然笑了一声,这一笑,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他轻轻地道:“师父,是不是弟子死了,才会减轻您的负担?”
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那么,弟子甘愿为您赴死。”
只要能让您开心一点,只要能减轻您的烦恼,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他也愿意。
他这个人啊,就是多疑敏感心思重,他经历过许多欺骗与背叛,因此也不敢去相信别人。
正因如此,他遇见了她,心中欢喜,却仍是不敢触碰,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他害了她,因为自己的疑心和私心。他是罪大恶极之人,他害了她。
当他真正试着,小心翼翼地朝她打开心扉时,她却不肯相信他了。
是他的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曾有一人救他于深渊,曾有一人待他亲如己,他却没有信她。
他自以为自己不会轻信谗言,然而那谗言若事关于她,他却立刻落入了陷阱。
他的所有疑心,在遇上她时,皆被无限放大,他可以忍受他人的谎言,却独独不能忍受她的欺骗。
他的心被她拿捏着,当他在知晓旁人的谎言时,他是麻木冷漠的,但若这谎言与她有关,他却无论如何,都会乱了心神。
他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他没有信她。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在眼前黑下去之前,他终于听清了女子的话:“我……杀了你……”
是啊,她杀了他,这也是他自愿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看标题了咩?今天双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第二更大概在十一点,或十一点半的时候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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