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昀的声音里带着戏谑讽刺,他声音偏细, 这是太监特有的声调。光影下的人身量颀长, 头戴着尖顶高帽, 脸上扑了粉,白得毫无血色, 眉目飞扬入鬓, 唇色殷红如血, 样貌阴柔却绝丽,眉峰处的一条浅疤又添了几分英气。
他脖子上一条有浅浅的划痕,血珠滑落下来, 染红雪白的衣襟。
封昀毫不在意地轻舔唇, 笑得有些肆意妖娆,眉目全是挑衅。
陆长寅弯腰, 捡起落在地上的绣春刀,白皙的手指将刀口的血渍抹去, 狭长的黑眸狭着嘲弄倨傲, 嘴角戏谑,“本座倒是不知道封公公竟然有偷听的癖好。”
“跟陆大人学的。”
陆长寅啧一声,懒洋洋的嗓音带着轻蔑,“可惜封公公没资格监听本座。”
前朝旧制,东厂的权位比锦衣卫高, 以致司礼监宦官篡权,朝代灭亡更迭。
大明却不是,柴显吸取教训, 东厂与锦衣卫职权平分,都直接听命于皇帝,无上下之分。
要说谁最大,权势最胜,就看皇帝更信任谁,更偏袒谁。
以前是封昀,如今是陆长寅。
锦衣卫从成立就和东厂水火不容。
陆长寅仰着下巴,月光下轮廓分明,眉眼间的含着不屑。
看得封昀火冒。
他最厌烦陆长寅这副漫不经心又倨傲的态度,明明——也不过是为了权势摇尾巴乞讨的狗罢了。
比他又能高贵到哪去。
“陆长寅,你别得意,本都督会揪出你的把柄。”封昀觑着眼眸,一点点变得危险,他靠近陆长寅,在他耳畔吐出两个字:
“逆贼。”
陆长寅挑了挑眉。
封昀舔了舔尖利的牙,殷红的唇勾着,阴恻恻笑起来,桃花眼挑动,忽然又拉开距离,转身冷着脸离开。
他会抓住他的。
陆长寅一定在预谋什么。
—
清辉月下,封昀那张脸越发漆白,如瀑般的黑发被狂风撩起,在空中飘浮着,他微躬欠着身躯,即便已经身居高位,却仍旧习惯地弯腰。除却那丝低入尘埃的卑微,单凭样貌根本不在陆长寅之下。
柴清嘉却不敢轻视他,甚至还有点怕他。
封昀是个变态,真的变态。
他是要吸人血的。
偏偏他和陆长寅都是父皇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都督方才说什么?”柴清嘉重复了一遍。
“下官能够帮公主。”封昀摸了摸留着血的脖子,手指如同白瓷一般,撵着殷红的血。他眼底闪烁着异样的情绪,身子情不自禁的颤着,他在兴奋着。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很多年没流过血了。
柴清嘉眼睛亮了一下,抑制住心底的激动,微抬下巴,有些趾高气扬地问,“都督说的是真的?”
封昀唔了一声,“公主等着吧。”
“等时机到了——”
他舔了舔手上的血,一大股铁锈味在口齿见晕开
柴清嘉回过神的时候,就只能看见那道远去的背影。
—
长夜孤寂,熹微的月光将地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一道,站在一簇簇低矮的房屋中央。
风雪交加,红色的狐裘沾上银霜,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手指冻得僵硬,天际渐渐泛白,陆长寅的手指才微微蜷缩了一下,唇抿得紧了些。
阮呦是被元宝刨门的声音闹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起来,一股子凉意窜进被窝里,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察觉到元宝的不对劲,忙裹好衣裳去开门。
“元宝?”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细小微弱,被疾骤的风吞没,没有吵醒任何人。
打开门,她看着眼前的人怔楞住,粉唇微开,露出泛着珠光的贝齿,显然很是惊讶。
高大的黑影拢着她,铺天盖地的苏合香卷着清冽的酒香气扑鼻而来。窗户呼呼地响,油灯火苗被风吹得跳动,照在阮呦的脸上,忽明忽暗。
陆长寅低头看她,小姑娘清棱棱的水眸看着他,掩饰不住惊讶,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轻轻抚着胸口,细软的头发搭在肩上,几缕碎发飘在耳边,没有一丝攻击性。
“阿奴哥哥?”
阮呦呐呐地唤了一声,她声音轻软,拖着长长的尾音,还有些不确定。待反应过来,杏眸一点点变亮,然后抿着唇笑起来,黑珍珠般的眸子璀璨的弯着,嘴角的梨涡浅浅。
阮呦看着他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来。
陆长寅靠在门槛,轻抿着薄唇,背着月光,纤长的睫毛上蓄着雪花,连眉毛头发都是雪白的,稍稍一动,雪花从火红色的狐裘上滑下来,像个白发白胡子老人。
变成老人了也这么好看。
阮呦仰头,伸手去捻他睫毛上的雪花。
她个子不够高,轻轻踮起脚尖。
陆长寅弯下腰配合她。目光落在阮呦的脸上,近在咫尺的唇是菱形的,微微翘着,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血色。
陆长寅的眸色暗了暗,僵硬麻木的手指弯曲着捏紧。
阮呦举着手,轻轻擦过他的眉间和睫毛,她手心是温暖的,一触碰到雪,就化成一摊水泽。
“阿奴哥哥,你怎么来啦?”她记得赵乾有说阿奴哥哥有宫宴,回不来的。
“吃粥。”陆长寅的睫毛湿了,根根分明,他微垂着眸,阴影印在眼睑,声线低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委屈。
阮呦愣住,几乎以为自己产生幻听。她抬眸看他,见他神色认真的看着自己,半晌,又噗嗤笑出声。
“你先进来,我一会给你热粥。”
厨房里还剩下好多。
只是不能被娘她们发现了。
陆长寅“嗯”了一声,弯下腰进了低矮的门槛,迈腿进屋子,暖融融的气息将他包裹住,身上的雪花顷刻间就消失殆尽,融化成水,额头的碎发被打湿,连着官帽珠链都在低着水,滑过削廋地下巴,顺着两根分明的锁骨滑进衣襟。
屋子里充斥着少女独有的香气,又狭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烟雾,有些呛人。
他看向案几下的炉子,里面燃着碳,是次一等的。
陆长寅紧抿着唇,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阮呦找了块帕子递给他,“你先把水擦干,别冻病了。”她声音柔柔的,手指指了指门外,小声道,“我去厨房给你热粥喝。”
阮呦转身离开,手腕却忽然被握住,冰凉凉的,冻得她哆嗦一下。
陆长寅唇线抿着平直,对上她带着疑惑的眸子,垂下眸,“我陪你一起。”
吃不吃粥都无所谓。
他只是,想她了。
想见见她。
他是越来越矫情了,这么些年也没有亲人,在燕京的三年他也以为自己习惯了,偏僻她就出现在燕京了。
阮呦怔愣一下,回过神来,耳尖悄悄泛红,“那你跟我一起去。”
她心底有些甜丝丝的,只觉得阿奴哥哥今天,好奇怪啊。
好像......格外的黏人。
阮呦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陆长寅。
两人轻手轻脚的走到厨房,点燃灶膛,温度升了起来,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她抬眸看着站在一旁的陆长寅,发梢还滴着水。
她招了招手,软声道,“阿奴哥哥,你坐这里来,可以烤火。”
陆长寅嗯了一声,走过去,做在矮小的木凳上,他的腿很长,在狭窄的空间下没有容生之处,只能蜷曲着,显得有些可怜。他一边用方帕擦拭着头发,一边自觉往泥灶里添柴柯,橙红色的火光映在脸上,勾勒出他深刻流畅的五官线条。棱角分明,水珠从额际顺着脸颊滑下来,淌过水渍,从下巴啪嗒滴下来。
狭长的眉梢微敛着,漫不经心的撩拨收拢在微挑的眼尾,有些勾人。
他的黑眸看了过来,凉薄的眼睛带了些不同以往的温度。
阮呦抿了抿唇,低下头,将青瓷盅里的粥呈出来,放进锅中慢慢煨着。
小小的灶房暖融融的,静谧无声,屋外狂风大作,相比之下,屋子里更显温馨宁静。
陆长寅靠在墙面,微仰脖子,阖上眼睛,眉眼间平缓舒展开来。整个人呈放松的姿势休息。
他睡熟了。
阮呦偷偷地打量着他,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心底有些揪着疼。
阿奴哥哥很辛苦吧。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睡熟。
阮呦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不吵他。直到身子僵直得有些酸疼,锅里的粥传出令人口齿生津的香气,她才伸手轻轻拉了拉陆长寅,“阿奴哥哥,别再这睡了,会着凉的。”
等陆长寅睁开眼,她收回手,却触碰到硬梆梆的东西,被磕疼了,吸了口气。
“有没有事?”陆长寅一把抓着她的手,语气有些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他看着她的手,食指中间掉了一层皮,细细的血丝渗出来。
他有些慌神,指腹在伤口周围轻轻摩挲着,又贴着唇轻轻吹了吹。
“呦呦,对不起。”他自责地垂眸,看着她的指尖,下意识亲了亲。
阮呦的鼻尖一酸,憋着泪意笑起来。
“没事的,阿奴哥哥,只是掉了一层皮而已。”
杀人不眨眼的阿奴哥哥,不过因为她蹭破了一点皮就这样紧张,慌张得像个小孩子。
阮呦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就是胸口涨涨的,还有些酸涩。
她想阿奴哥哥也不想成为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坏人的。
陆长寅看着她,对上她带泪的眸子,微抿着薄唇,有些无措,以为她是疼哭了。
“呦呦......”
阮呦摇头笑起来,她看着方才将自己误伤的东西,“阿奴哥哥,这块玉坠你还留着呢。”
她想起上面刻的陆字来,仿佛明白什么,小声问道,“你原本就姓陆么?”
如果是的话,这块玉坠只怕对阿奴哥哥意义非凡吧。
陆长寅低头,伸手将玉坠解下来。半晌,他咬着舌尖,半敛着眉眼,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我原本姓陆。”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玉壁,黑眸酝酿着什么。
“这块玉坠是我七岁的时候赌石得来的,”他顿了顿,手举着玉坠,借着光看轻清楚那个刻得奇丑的陆字,“是我送我娘的生辰礼,上面的字是我亲手刻的。”
他六岁书法就初具风骨,却偏偏在雕刻上遭了殃,刻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生辰礼他原不打算送这个,他娘却说只要这个。
笑他也有今日。
告诫他人无完人,勿眼界抬高,孤高自傲。
陆长寅的嘴角有着浅浅的笑意,那样柔和的弧度是阮呦从不曾见过的,她从里面看清了无尽的痛苦和思念。
阮呦抿唇,情不自禁地伸手拉着他,冰凉柔软的肌肤相碰,她抬眸直视那双如深渊的黑眸,弯眸笑了笑。
“阿奴哥哥,吃粥吧。”
那些封尘的过去,如果是痛苦的,就让它成为过去。
即便她想知道所有关于阿奴哥哥的,如果揭开伤疤让他痛苦的话,她可以不知道的。
不管他是谁,他都是她的阿奴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这章超甜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