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二月湖面的薄冰已经化开,澄清碧玉的水面映出岸提两排的树, 春风绵绵, 鸳鸯戏水。

    车未停, 远远就听见若隐若现的欢声笑语,撩开车帘, 明亮的蓝色天际挂着几只纸鸢, 同掠过的大雁融为一体, 分不清真真假假。

    酒七看着神色略显呆滞的阮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姑娘在想什么?”

    “纸鸢。”阮呦望着天际。

    “姑娘想放吗?”酒七偏头看着她。

    阮呦却摇起头, “我只是心底忽然生了些奇怪的念头罢了。”

    这话酒七听不怎么明白, “什么奇怪念头?”

    “你看那纸鸢飞得再高,终究被一根线牵着。”阮呦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那线放到尽头,纸鸢便不能再高了。”

    “我方才就在想, 那纸鸢与我差不了多少, 都是被拘在小小的一方,终日要考量的不过是吃喝穿衣的事,将来是相夫教子,做不出什么大事。”

    “义母教我这一手绣艺,除却拿它赚个糊口的银钱, 我便想不出还能做其它什么。”

    平庸一生,碌碌无为。

    男子尚能科举出人头地,但她呢?苏绣曾也是天下第一绣, 后来在前朝因后宫争端被打压,得罪了贵人,技艺几乎失传,义母不想再参与那些明争暗斗,只将一身技艺传与她,却又何尝甘心苏绣就此泯然。

    朝夕相处,她怎么会读不懂义母常常露出惋惜遗憾的神色,只是她向来胆小,这手技艺倒被她弄成混饭吃的行当了。

    酒七心底触动,“姑娘说的,旁人都是这样过的。”

    再者,无论是大人还是阮家,都只愿她一生平平安安就好。

    “我知晓的,若我不会这一手技艺,也能安心平平淡淡去过,可我既会了,便是有才能,那便要试一试了。”阮呦将车帘放下来,抿了抿唇,手指攥紧。

    阿奴哥哥尚且放弃舒适安逸的生活去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她又怎能只是个终日吃喝混闲的人呢。

    “姑娘想试什么?”

    “我想让苏绣重新成为天下第一绣。”

    不管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一试。

    那双杏眸坚定,她的声音软糯却让人觉得触动,酒七一瞬就放下了想要再劝说的心思,她轻轻牵了牵嘴角,露出些淡淡的笑。

    “姑娘且去试吧。”

    没有谁甘于平庸无为,她原以为阮呦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能养得这副单纯的性子已是难得,便想护住那不可多得的纯粹,原来她也是不喜的,不喜做一朵菟丝花。

    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心思敏感,一点就透。

    酒七仰起头,忽然开口,“我也要去试试。”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缠了几圈细得近乎头发丝一般的金属线,暗暗下定决心。

    她也要试试,十米之内取人首级,无影无踪。

    —

    踏青不过是个幌子。

    阮呦心中早已有了猜测,这怕是娘她们想带她来相看亲事,下了马车后看见熟悉的面孔阮呦仍旧吃了一惊。

    “这便是李姐家的闺女罢,真真是天上下来的人物一般标志。”阮呦方下马车,一个衣着酱紫色衣裳的贵妇人热诺地过来,打量了阮呦一眼,满口赞叹。

    “这模样燕京找不出第二个来……”另一个身形稍矮胖的妇女也上前来夸道。

    阮呦没想到一下车就被人围了,一时窘迫,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呦呦,这位是张夫人,这位是张夫人的弟媳刘夫人。”李氏上前来,细细与她介绍,“这位公子叫张颜,上一回你们在清昭寺里也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阮呦抿了抿唇,乖乖行礼,“张夫人,刘夫人,张公子。”

    张夫人忙伸手将她拉起来,满眼慈爱,“哎哟,不必多礼了,这孩子这模样可人疼,叫一声夫人我这心尖都打着颤。”

    “难为两个姐姐这般宠爱呦呦了,能得这孩子开口叫一声娘,我只恨不得将她搂在怀疼了,我没能生个女儿,这会儿是羡慕两位姐姐了。”

    “娘,您说这话倒叫儿子伤心了。”张颜神色微微失落,嘟囔几句。

    刘夫人用手帕捂着唇笑起来,拿眼睛斜他,笑得暧昧,“你啊,你娘喜欢女儿,可惜你是个儿子,何不将这个妹妹拐回张家去,给你娘做女儿?”

    阮呦神色微僵,连带着酒七也眯了眯眼。

    陈娘子不动声色地将阮呦拉过来,“今日天气是真好,咱们几个年龄大的且说说话,你同酒七去玩罢。”

    阮呦松了口气,应了声离开。

    “你还在这杵着做甚么?这周遭路上石子多,还不去将妹妹看着点路上别磕着碰着。”张夫人睨了张颜一眼。

    张颜脸红起来,忙应声,“我,我这就去,几位伯母失陪了。”

    等张颜离开,李氏她们便一路说说笑笑,最后寻了一处凉亭坐下,分食点心和茶水。

    张夫人吃了两口,赞了几句李氏的手艺,才说起今日的正事,“李姐姐,我这个人说话向来直爽,这会也实话不瞒你说,今日见了你家呦呦,我这是打心眼里喜欢,只想现在就让我那混小子将人带回去给我做儿媳妇去。”

    “颜儿是张家的长子嫡孙,原本这婚事是要多方考量的,偏生阮呦那孩子我极其喜欢,眼下中意得不行,只想像女儿那般疼她,我知晓你们家也疼她,要是这装婚事能成下,你就尽管放心了去,我必定不让她受委屈才是。”

    刘夫人吃着茶,略有些诧异地瞥了张夫人一眼,也放下茶中搭腔笑,“我这大嫂看来是极其喜欢你家姑娘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李氏见她如此喜欢阮呦,心底高兴,面上自然也露了几分,“我瞅着你家张公子也是不错的,温良守礼又孝顺,只是这婚姻之事还得看两个孩子的意思,不然成了怨偶就不是美事了。”

    “这是自然,”张夫人点头,笑着道,“我家那混小子有心事,我方说起今日之事,那孩子面皮薄,一下就红了脸,说我竟为着这事将他从学府哄骗出来,闹着要回学府去,我便跟他说,那他以后可别想娶到阮姑娘了,等他回来,阮姑娘就不嫁他了,他就又羞着说,那便不去学府,耽搁一日也没事。”

    “他向来是个爱念书的,这会儿竟是觉得这事比书还要重要些,可见心底中意得不行,面上又别扭着。”

    她说话爽朗明快,打趣这自己的儿子,惹得人笑起来。

    “我看呦呦也不是不喜我家混小子,至于这情爱一事,不都是相处下来经年累积的,我们张府也立了规矩,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几十年的相处难不成还结不出情谊不成?”

    李氏听了那规矩,心中意动,有些犹豫,“张姐姐说得有理,你既然如此诚心,我也坦诚与你交代,阮呦她身子不好,眼下正在调理身子,成亲之后几年也是难以受孕,这一点……”

    “这都是小事,我既疼她,万舍不得她伤着身子。”

    她言辞诚恳,又句句是疼爱阮呦,一时只让李氏意动不已。

    张氏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道,“只要李姐姐满意了,明日我就能差媒婆来提亲。”

    李氏方张口,就被陈娘子拦住,陈娘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张府的诚意我们也能领会到,只是婚姻大事万不能如此草率,此事我们还得考量些日子后再给张府一个准信。”

    “这考量的时间……”张氏迟疑出声。

    “十日,”陈娘子道,“不管成或不成,十日咱们就给个结果如何?”

    张氏敛着眉眼仔细琢磨了下时间,如今是二月初,三月春闱,十日的话倒也来得及,便笑着应下了。

    这话题揭过,几人便又吃着点心赏美景,拉起家常来。

    阮呦离她们远了些,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她正同酒七一路往山涧的小溪流处走去,尽头有处小石滩,潺潺而出的溪水流进去,响起叮咛的清脆声,原本该是个好景色,只是阮呦却觉得心底有些烦闷。

    “阮姑娘。”身后忽然响起爽朗的男声,阮呦一回头就瞧见略微局促不安的张颜。

    “张公子,”阮呦朝他施礼,压着心底那股不舒坦的情绪方问,“张公子今日怎地会有空闲来此?国子监还未到沐休时间才是……”

    张颜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阮姑娘,我、我并非不好学之人,我只是、只是……

    他急得面红耳赤,舌头打转,似酝酿许久才红着耳朵吐出一句很小声的话,“在下只是不想错过姑娘。”

    这话虽然小声,但因此处无人,寂静的空气中,阮呦和酒七却听得一清二楚。

    阮呦的脸腾得一下红了,扭过头去,“还请公子自重。”

    她声音里有些恼怒,却偏生因为娇嗲的声音显得像是在含羞带怯撒娇一般,人更是心猿意马,心底酥酥麻麻地痒着。

    张颜脑海空白了一瞬,他靠近了几步,阮呦却同受惊的兔子似得退开,酒七见状拦住他,声音冷淡,“张公子也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未免有些轻浮。

    张颜脸上白了一瞬,见阮呦似乎是在生气,忙道歉,“阮姑娘,方才、方才是在下一时糊涂唐突姑娘,还望姑娘能够见谅……”

    阮呦抿了抿唇,并未作声。

    “姑娘可是厌恶在下?”他抬眸看着阮呦,眸中小心翼翼地期盼试探,又有些失落。

    阮呦稍愣了一下,看向他,咬着唇缄默片刻才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厌恶。”

    扪心自问,她的确不厌恶张颜,甚至对他的印象是极好的,之前在国子监也是他帮了她的忙。

    听见她的回答,张颜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笑意盈满眼眶。

    —

    这一日,阮呦很不自在,但她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便让酒七带着她去放了纸鸢,又摘了些花花草草,甚至还在潮湿的角落摘到几朵碗大的蘑菇。

    玩着玩着,倒也真正融入进去了,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张颜一直跟着她身后,虽然被酒七防备着,他也没走,而是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就时不时看阮呦一眼。

    渐渐的,时间不早了,日头也暗了下来,阮呦回了李氏她们那儿。

    瞧见她们回来的身影,李氏她们才停了说笑。

    刘夫人用手帕捂着嘴,“呦呦配咱们加颜儿,真真的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陈娘子淡笑地看着,并未附和。

    等到两方告辞,阮家的马车渐渐离得远了,刘夫人才好奇地开口,“大嫂为何这般急?”

    张夫人理了理鬓发,“我原是不急的,但颜儿说了,这次春闱阮雲必中三甲,若届时他当真中了,有左首辅从中关照,阮雲节节高升不过是件小事,到时候阮家的门第也不会差了。”

    “今日见了,我才知道那阮呦又生了那副容貌,若不早些下手,届时只怕人家根本看不上咱们家才是。”

    “至于子嗣……我的确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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