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即是深秋,十月末, 江南安南王反了, 西北镇北将军府见缝插针, 挥兵南下,十万大军直逼燕京。
乌云密布, 天空宽阔低平,像是快要塌下来, 低得让人喘不过气。秋风萧瑟,卷起满地枯叶,短短几月, 大明朝已然干戈寥落,生灵涂炭。
江南的难民四下逃窜却无一洲一郡愿意敞开城门接纳他们, 无奈投奔燕京。柴显痛失两子,如同疯魔一般下令让弓箭手驻守城门, 靠近城门三尺之内的难民皆被射杀。
很快,朱雀门外浮尸遍地,百姓的血染红了半边土地, 隔着很远也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难民们惊慌失措, 绝望之际却听见有人在说青州。
剥开重重围拢的人群, 一个满脸脏兮兮的青年人站在最中间高声阔论, “咱们去青州吧,青州愿意收留咱们。”
“青州?青州有什么好的?”有人质疑。
青年人狡黠一笑,“青州城门外设了五口大鼎,以精米熬着粘稠的白粥, 那是青州的夫人专门给咱们这样的难民吃的。”
白粥,还是精米。
早就饿得发疯的百姓们原本木讷的神色恢复了丝丝神采,眼底闪烁着疯狂。
青年人留意着他们的神色,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勾,继续道,“每过七日,官兵还会在鼎中煮肉糜。”
“肉糜!”
“真的?”
周围人群的情绪一下就被调动起来,躁动着出声问青年人,“真的有肉?”即便在平年代,他们寻常百姓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肉。
百姓们嘴里不断分泌着唾沫,神色激动。
在青州七日就能吃一次肉,他们怎么可能不激动。
青年人时时刻刻留意着他们,趁机添一把火,“去青州吧,夫人说了,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投奔青州的百姓,只要入了青州,就是青州的人,在那里,她保大家衣食无忧。”
不少难民眼眶红了,纷纷跪地,“夫人是菩萨派下来的仙子,保佑咱们渡过这场劫难。”
“咱们去青州!”难民们情绪高亢,大声喊道。
“现在就去。”
燕京城瞭望台上的官兵惊奇地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从燕京城门口撤离,他们陆陆续续地离开,结伴而行,一团又一团的黑点,像是千千万万只蚂蚁在迁徙。
—
青州城内街道旁边搭建了许多帐篷,门口设着大鼎,足足有十人围起来那么大,鼎内熬煮着白粥,阵阵清香随着风散播而去,引入垂涎。
门外排着长龙一般的队伍,正是从四海八荒涌来的百姓。
凡要入城的人都得听从青州官府的一切安排,青州虽然接纳他们,但是不养闲人,要进来就得为了青州出一份力。规矩写在白纸黑字上,只有按了手印的人才能进去,进来了,就不能再出去。
杨广临眺望着城门口的景象,心底依旧难安。
人越多意味着越难打理,就算不生事端,这些人也未必会愿意上战场,那也就意味着他们花着钱养着闲人。
阮呦虽然不看见他的神色,但自打失明,其它的感官却更加灵敏了,她能听到杨广临踱步的步子变得沉重,呼吸的频次变快,这些都在隐隐暗示着他的不安。
“杨大人在担心什么?”阮呦问。
杨广临愣了一瞬,先是恭维一句,“夫人心善,救了这些百姓。”
阮呦知道他话不在此,只摇头,“我是在救他们,也是在救咱们。”
“如何救咱们?夫人敢肯定他们愿意上战场?”杨广临眉头锁着,忧心忡忡。
“他们会上的。”阮呦话中带着笃定。
“在下洗耳恭听。”杨广临收了神色,姿态谦虚。
“不管是咱们,还是这些难民,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想活下去。脱离的青州的难民食不果腹,不被任何州府接纳,他们只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挣扎着活下去,但来青州的难民衣食无忧,这里是他们的避难所,只要青州不沦陷,他们就能继续衣食无忧,他们的家人能够在这里安居乐业,哪怕官兵攻打青州,他们也不是孤立无援。”阮呦声音不大不小,语调轻柔,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咱们有三万八千的精兵,其中三千暗杀队可以一敌十,如果再加上这些难民,咱们有多少兵力?”
“一个人孤立无援地活下去,还是选择与青州共生死,哪一个难,哪一个易,我想难民们的心里是有答案的。”
“既然如此,杨大人还觉得他们会让青州沦陷吗?”
杨广临震惊许久,才猛得摇头。
不会,他们不但不会让青州沦陷,还会誓死捍卫青州的安全。
“是在下见识短浅。”他恭敬地朝阮呦鞠了一躬,态度端正严谨。
酒七在一旁看着,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
杨广临是个聪明人,只是年少有为,因而有些心高气傲,他能这样做,算是彻底地服了夫人了。有他带头,青州官府的官员也就不会再怀疑夫人的决策。
阮呦看不见他的动作,只知晓他被自己说通了,赞同了自己,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她整了整心神,继续道,“要说服他们上战场,还差一个契机。”
杨广临神色变得肃穆起来,“夫人请说。”
“我们需要演一场戏。”阮呦道。
“什么戏?”杨广临追问。
阮呦本来还打算再说,酒七却打断了她,附耳轻声道,“夫人,是时候去治眼睛了。”
噢。
该治眼睛了。
阮呦抿了抿唇,嘴角的梨涡露了出来,故意卖了个关子,“至于是什么戏,杨大人过段时间就能看见了。”
她站起身,由酒七扶着出去。
阮呦很配合大夫的治疗,她做这个比什么都积极。
因为……
等她重见光明的时候,阿奴哥哥就出现了。
阮呦已经乖乖地躺下了,任由大夫扎针敷药。
酒七垂眸看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弯曲成拳头,紧了又紧,许久才松开。
自从江南起兵造反,柴让柴安两位皇子折损,大人就失踪了。
他们的人去了江南,但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成了炼狱,他们找不到半点关于大人的消息。
大人失踪的消息传到青州的时候所有人都慌了神,陆辞他们自告奋勇要去寻大人,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欲离开青州去寻大人的下落。
十五年前她们弄丢了大人,愧疚到恨不得以死谢罪,如今再次让大人陷于危险中,是他们的无能。
一日又一日焦心的等待却没有任何关于大人的消息传回来,半月前,青州已经躁动不安,几欲爆发。
是夫人沉住了气,她本是最该担心,最该哭的,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坐在昔日大人坐的位子上,告诉他们,“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们要做的,不是鲁莽地冲进江南,大海捞针地找人,我们要做的守好青州不让敌人侵犯,不让阿奴哥哥这么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
“假以时日他会回来,如果他被人困住,回不来,我们就去接他。”
“带着我们青州的十万兵力,踏入江南去接他回来。”
她纤瘦的身子迸发出那样让人信服,为之惊叹的魄力,震慑住所有人,自那日起,所有人都收住了躁动的心,各司其职。
酒七嘴角弯了弯。
夫人越来越像大人了。
—
难民们在青州生活了短短半个月时间后,原本脸上死气沉沉的神色就消失了,转而成了蓬勃的生机。
这半个月来,他们每天都有白米粥吃,能够吃到饱,偶尔还有肉糜喝,伙食甚至比起战乱之前还吃得好。
天气寒下来,夫人心疼他们挨冻,还派了官兵挨家挨户来给他们送衣裳,那些衣裳件件都是崭新的,用棉布做得结结实实的,又舒服又保暖。
收到衣裳的人,抱着棉衣,红着眼眶朝着夫人所住的方向跪着磕头,许久不起,直到额头已经红了,才抬起头暗暗抹泪。
没有任何人要求过他们,他们是自愿的。
这里的难民都成了青州的子民,他们都很爱戴夫人,若是有谁说一两句夫人不好的话,他们便会蜂拥而上,将人打得奄奄一息,再扔出城门。
夫人让人贴告示说要在城门外修筑壁垒,很快就有人自告奋勇前来,上至七旬老人,下至七岁稚童,都来帮忙了,说要报答夫人的恩情。
酒七看着这一幕,唇角微弯,“得民心着得天下,夫人已经得到青州百姓的民心了。”
阮呦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这些日子,她的眼睛好像好了不少,疼痛的时间变短了,也不会无缘无故落泪。
她很开心。
眼睛快好了吧?
她将药碗放下,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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