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阿奴哥哥

    为了赶上同村人的脚程,阮家不得不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只是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又不曾做过农活,体力脚程都不算好,如何赶路也见不到同乡人的影子。

    阮爹推着阮爷爷亲手做的手推车上路,粮食放了一部分在车上,一部分在各自背的包袱里,阮呦身子差,便让她走累了就坐在车上由阮爹推着赶路。

    这一路上李氏最操心的便是阮呦身子受不住,所以赶一段路总会停下来给阮呦熬药吃。

    好在阮爷爷身子骨硬朗,一家人轻装上阵,除却天气恶劣,热得快将人融化,一路上走得还算顺畅。

    宽而低的天空低低压下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天上没有一片云,烈日高高悬在头顶,炙烤着大地,路旁的荒草丛几乎要燃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的热浪。

    暴露在外的肌肤接触到空气火辣辣地疼,白日没有一丝风,蒸热的空气静止不动,河岸边的柳树枝条焉耷耷地垂下,几乎枯萎。

    阮呦在林子周围挖野菜,外围已经被之前经过此地的人挖得干干净净,她找了许久也只在几处偏僻的旮旯里找到一两株又瘦小的苦麻菜。

    阮呦望着前面的深一些丛林,手指紧紧地揪着袖口,额角的汗珠顺着耳鬓滴下来,她有些犹豫。

    本来从凤阳村通往汴城,走官道的话只需两个月就可以到,但这样极端酷暑的天气下,她们将过去一日的路程走成了两日。

    这样下去,要到汴城的话足足要花四个月。

    可她们带的粮食不足以支撑那么久。

    阮呦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

    林子里到处都是枯黄的叶子,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阮呦有些喜,深一些的地方野菜果然有比起外面多些,地上留有行人留下的脚印,之前也有人来过这里,这些步履看起来并不紊乱。

    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她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蹲下身子挖野菜,将一株株野菜宝贝地放进背后的小背篓里。

    她挖了六七株芥菜,见这一小块地方的野菜都被她挖干净了,微抿着的唇轻轻弯了弯,打算出去。

    不然一会儿被娘知道她进了林子肯定会被骂的。

    忽然间,身后一颗合抱之木下的灌丛中好似传来有什么动静,枯黄的叶子抖动起来,阮呦紧紧地抓着背篓带子,光影下的小脸煞白,她屏住呼吸想逃离,腿却像是灌铅似得一动不动,那响应越来越大,心提到嗓子眼。

    扑通一声,丛林中忽然飞出一只雌雉鸡,扑棱几下就消失不见。

    不是野兽。

    阮呦受了惊吓身子发软,跌坐在地,心跳动得飞快。

    她打算离开,只是那处灌丛被野鸡拨开,隐约露出个野鸡窝,心神一动,她抬脚悄悄靠近。

    一拨开枯草丛就看见里有十来枚野鸡蛋,野鸡蛋比起家养得小了很多很多,但阮呦眉眼弯了弯,连忙将十五个鸡蛋用草网兜住放好。

    就在转身的时候她偶然瞥见一颗大树。

    阮呦瞪大眼睛,她看见那里躺着一个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灰扑扑的衣裳破烂不堪,浑身是干涸的血渍,看着那狰狞又血肉模糊的伤口,阮呦抿了抿唇,朝着外面的哥哥喊,“哥哥,哥哥,快过来。”

    阮呦咬着唇,声音发颤。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

    正在河堤取水的阮雲听见她带着哭音的喊声,心头一慌,顾不及盖上竹筒盖子就连忙跑过去,眼见阮呦不在林子外面,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也不管林子里危不危险直直就冲了进去。

    等看见阮呦人好好的在那,心微松,却又生起怒火,“呦呦,你怎么到林子里来了?哥哥不是说过不准进林子吗?”

    阮雲脸上带着肃色,见她不听话乱跑,心里一阵后怕。

    “哥哥,这里有人受伤了。”阮呦见哥哥脸上带着历色,自知理亏,心虚地埋着头,她吸了吸鼻尖,“哥哥,我错了。”

    她拉了拉阮雲的衣角撒娇认错,阮雲一向疼她,这会儿被她这么哄着,原本打算说两句重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瞪她一眼,“你就等着娘收拾你吧。”

    “哥哥,”阮呦眨巴眼睛,眼眶微微发红指着地上躺着的人,“他还活着。”

    昏黄斑驳的阳光被巨木遮挡,斜斜打下来,树下少年脸部轮廓被光影切割,一半隐在暗色中,一半病态的白。

    五官棱角分明,眉骨硬朗,下颚线勾勒出流利的线条,眼尾狭长微翘,即便昏睡过去,眉心隐隐浮着一抹戾气。

    这样的人向来不是什么简单人。

    阮雲有几分踌躇,一时举棋不定,他怕救了此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但这又是一条人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要他见死不救他却难以做到。

    阮家自来一心向善,做不来这样的事。

    昏迷中的少年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看着就骇人,阮呦移开目光不敢去看,她先前只敢将手指放在少年的鼻息处,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

    还好还活着。

    “哥哥,想想办法,”她看着喘着气的兄长,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人,抿着唇催促,“咱们救救他吧。”

    阮雲心思微沉,皱眉思索一瞬,又将腰间系着的竹筒交给阮呦,“呦呦,你先别动他,就在这守着给他喂点水,哥哥去叫爹和二叔过来,你乖乖的待在这儿,不要乱走。”

    他有些不放心。

    阮呦接过竹筒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有些怕,强作镇定,“哥哥快点回来。”

    等阮雲离开后,阮呦四下打量了一下,林子里空旷寂静,偶尔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心底有些毛毛的,总觉得这周围还藏着什么野兽。

    不敢再乱看,阮呦咬着唇打开竹筒,手微微发颤着给受伤的少年喂水。

    昏迷中的陆长寅头疼欲裂,他喉咙发烫,撕裂一般的疼,如同被烈火炙烤,又如同刀割一般疼,直到喉咙滑过清清凉凉的触感,如同干涸的稻田初逢雨露,缓解了几分煎熬难忍的燥热疼痛。

    他觉得好似做了场梦。

    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几何,他费力地想挣脱开,只迷迷糊糊看着一个人影,很娇小,视线如同蒙上一层白纱,只依稀看清一双杏眼和微红的鼻尖,之后视线又遁入黑暗。

    耳畔传来急促地脚步声,和女子怯生生,又柔软的嗓音:

    “爹爹,咱们救救他吧。”

    —

    阮家人心善,自来秉承着结善不结怨,记恩不记仇的祖训,见他还是一个少年,阮父和阮二叔思索了一瞬也就将他抬了出去,放在手推车上治伤。

    听天命尽人事,这少年伤得太重,能不能活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他们只能尽力而为。

    做在大树下乘凉的陈娘子看得无奈,当初选择阮呦做她徒弟教她苏绣就是看在这家人实诚心善,只是这世道乱了,这样鲁莽地救人,不知道会不会给自身遭来祸患。

    那少年的模样出众,眉间又含着桀骜难驯,只怕不是善茬子。

    李氏看出她的担心,拍了拍她的手背,嘴角笑意柔和,“婆母在的时候就说过,广结善缘是好事,咱救人也不是图个什么,不过是让自己心安,若是见死不救,这一辈子心里都过不了那道坎。”

    “这要是他还能记得恩情,将来在我家落难的时候能回报一二就更好了,便是这场灾难中能替咱们收尸,也不至于落个孤魂野鬼的下场不是?”李氏的脸上带着苦笑,气氛骤然沉重下来。

    她是经历过逃荒的人,那时候她不过七岁,一家十来口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她也知道,逃荒到底有多苦多难。

    陈娘子低声长叹口气,目光幽幽地看着正忙碌成一团的那方,“但愿结的是个善缘不是孽缘。”

    “只是呦呦这丫头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往林子里跑去!”想罢,李氏眉头一竖,脸色带怒,她叮嘱过她多次,不准进深山。

    陈娘子见她起身要去训阮呦,忙笑着拦她,“她要是不进去,也救不了人不是?这会呦呦估计也吓坏了,等晚些再教训她吧。”

    “吓坏了才是应该的!”李氏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一旁的阮呦,又有些无奈,“就是你们一个个的偏疼她,回回给她说情,她才成这么个样,明知错误也要犯。”

    只她眼底却不是怒而是后怕担心。

    还好呦呦没出什么事。

    少年褪去那一身破旧的衣衫,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满是伤痕,胸口处的巨大爪痕更是触目惊心,猛兽的爪印几近见骨,从胸口划到肚脐,眼下他正身体滚烫昏迷不醒。

    阮二叔连忙用沾了水的帕子替他擦拭伤口,之后才将备好的草药碾碎替他敷上。

    阮呦觉得自个也疼起来,就背过身子没敢去看,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她低下头去。

    “姐姐……”阮惜是二叔二婶的孩子,今年堪堪五岁,生得粉雕玉琢,只是他生来就得了怪病,看起来虽然很正常,却不喜欢说话,不喜欢跟外人交流,一旦接触到陌生人就会抱着头又哭又叫。

    在阮家他跟阮呦最亲近,眼下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张小脸上挂满了害怕恐惧。阮呦心软了软,轻轻把他揽进怀里,从荷包里掏出一颗早已软化的糖塞进他嘴里,拍拍他的背轻声安慰,“姐姐在呢,不怕不怕,咱们不看就不怕了。”

    阮惜很怕血的。

    “疼....”阮惜瘪瘪嘴,有些委屈。

    阮呦抿着唇,心底恻然。

    是很疼的,那些伤口那么深。

    “吹吹……”阮惜撅起嘴呼呼呼的出声。

    阮呦笑起来,抹抹他头顶,柔声道,“对,吹吹就不疼了,惜儿一会给大哥哥吹吹,他就不疼了。”

    顾及到陆长寅的伤口,阮家走得很慢,一路上停停歇歇好几日。他身上的衣裳破旧不堪,又满是血渍,阮雲的衣裳有些小,只能给他换上阮父的衣裳。

    但阮爹身形壮实,那衣服又太大了,少年身材清瘦,穿起来松松垮垮,路上颠簸,时常露出两根明显的锁骨和染血的胸口,他脖颈修长,灰渍下的肤色冷白,鼓起的喉结旁有着一颗红痣。

    阮呦偶尔目光触及到那方,有些脸红心跳。

    她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喂药的时候,羞红了脸尽量躲避视线触及那两根好看的锁骨。

    少年伤得太重了,即使阮二叔费尽全力救治也不能保证他能活下去,他身体的温度持续升高,温度烫得惊人。

    他就好像睡熟了一样,长长的眉头微微皱起,长而密的睫毛微颤着,阮呦知道,他此刻并不舒服。

    可她除了熬药喂药,别的也做不了。

    阮呦犹豫了一瞬,从包袱里取出针线来。

    —

    陆长寅手指动了动,昏昏噩噩好几日后竟然清醒了些,他头疼欲裂,感受到冰凉凉的手指头在自己身上轻轻掠过。

    有人在触碰他的身体。

    他蓦地挣脱开黑暗,就对上一双温柔的杏眸,杏眸的主人似受了惊吓,如小鹿一般惊慌,眼睛主人的指尖微颤一下,又朝着自己露出个怯生生的笑,白皙的耳尖透着漂亮的粉色。

    “你醒啦。”阮呦抿着唇,她垂下眉眼,软声道,“你别动,还有两针就好了。”

    话说这样说,她的手却微微抖起来,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这样给陌生男人缝衣裳有些出格了。

    且少年那双黝黑的眼睛冷冰冰的,隔阂着一层厚厚的坚冰,透着大大的拒人千里,她不敢与他对视。

    阮呦心底有点怕他。

    陆长寅意识清醒了些,头脑却还是钝疼,身上也不能动弹,他仰着头,刺目的阳光从层层叠加的枝丫照射下来,在他脸上镀薄薄一层金色的光。

    狭长的眼睛半阖半开,看清了眼前娇俏的女子,半晌才喉咙干哑地“嗯”了一声。

    不是梦。

    他被人救了。

    因为没带小剪子,阮呦只得埋下头咬断线尾,陆长寅身子微僵,一时分不清胸口处热热的感觉是阳光还是她的呼吸。

    阮呦将针线仔细收好,又连忙揭开竹筒给他喂水,“喝点水吧。”她听见他声音哑了。

    陆长寅瞥见她唇瓣干得发白,只喝了两口就没再喝,就算这段时间他陷入昏迷了,也能断断续续听见她们的话。

    他知道眼下的处境有多艰难,水就是活命的东西,比金银要珍贵。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见他没再喝水,自己舔了舔干燥的唇,宝贝地将竹筒收起来,她似打算走,又退了几步回来,细声细气地问道。

    那小猫般的声音像生怕惊扰了他。

    阮呦踮着脚尖,她该称呼他什么?

    她抬眸看去,少年神色微怔,虚弱地抿着泛白的唇,漆黑的双眸微阖着,目光盯着晴空万里的天际,瞳仁空洞,滑过阮呦看不懂的情绪。

    阮呦以为他还虚弱着没力气说话,有些懊恼自己太粗心,歉意地红了脸,小声道,“你、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熬药。”

    她落荒而逃地转过身。

    “阿奴。”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声线有些哑,似漫不经心。

    阮呦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他懒懒地靠在板车上,神色厌厌的,好似精疲力尽。

    他吐出那两个字,忽然轻笑一声,似在嘲讽,似无奈。

    陆长寅的意识又有些模糊,喉咙涌出腥甜,他已经不是那个天之骄子陆长寅了,陆家倾覆,他也不配再用那个名字。

    现在的他是奴隶。

    阿奴,就是他的名字。

    陆长寅眉梢悄悄染上戾气,苟且偷生受尽屈辱又如何,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活下来了,就是好事,他还在,陆家就会在。

    阮呦先是愣了一会,黑珍珠一般的漂亮眼睛呆呆的,反应过来后才弯了弯眸,抿唇轻笑,唤了一声,“阿奴哥哥。”

    那声音轻轻的,甜又软。

    竟奇迹般地扫平了他心中骤然生起的戾气。

    陆长寅怔了怔,阖上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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