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所有行动皆在李承珺掌握之中,护送粮草的队伍安全前行, 一刻钟后他才在十里长亭处等到了姗姗来迟的谢常安。
谢常安佩剑之上染着血腥, 见到李承珺已在长亭等候并未意外,“方才身后跟着些鼠蚁之辈,花了些功夫,晋王久等了。”
李承珺只是点了点头, 重新坐回了马车中, “走吧, 早去早回。”
谢常安见李承珺身旁除了车夫再无他人,而车夫也并非无南, 他心中有疑,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未作声。
锁龙坡归属锦城,离京城有些远, 两人到锦城之时已至黄昏。
“我曾来过锁龙坡,锁龙坡山势险峻, 不利夜行, 等明日一早我们再上山。”
李承珺抱着赤狐,神色未变, 点了点头。
却不想一路寡言少语的谢常安开口道:“三年前, 淮沂之战时,将军与我便来过锁龙坡,锁龙坡地势得天独厚, 借此也抵御了不少外敌,将军说过,这是一个好地方,却不想她最后葬在了这里。”
谢常安转身看向李承珺,“谢某心中有一疑虑,但若是晋王不想说,就当谢某不曾问过,是谁发现了将军的尸首,又将将军葬于此地的?”
李承珺脑中突然浮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重要吗?”
“自然重要,等边关战事稳定,谢某定会亲自登门拜谢。”
李承珺望着谢常安,竟也不忍欺他,“那人你见过,就是苏澜。”
谢常安皱了皱眉,“苏澜?可是那日在晋王府见到的那位?”
“正是。”
谢常安眉头紧蹙,“只她一人?”
李承珺神色未变,只是抱着赤狐的手微微僵住,“是,怎么了?”
“不可能!”谢常安分外坚决,“晋王可确认是那苏澜一人将将军葬在锁龙坡的?”
李承珺心一紧,声色微颤,“谢将军这是何意?”
“她可有说将军被葬在何处?”
“山顶。”
谢常安深吸一口气,怒不可遏,“那苏澜定是骗了晋王,她一介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带着将军上山!”
李承珺心中郁结,他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情绪,他期望是苏澜骗了他,可又不期望她欺他骗他,话到嘴边,竟是替她说话,“她身子不弱,会武。”
“那也不可。”谢常安格外坚决,“锁龙坡山势与别处不用,一人独行都有些困难,更别说再背着一人了。她身形比不上将军,尸身冰冷沉重,她只凭一身蛮力根本做不到的。若真的是那个叫苏澜的人,那她身旁定是有另一人,但若如她所言是她一人把将军带上山的,谢某可断定她在说谎。”
李承珺抱着赤狐,手中的力愈来愈紧,当初苏澜告诉他宋幼清葬在锁龙坡之时他确有疑虑,但因世上只有苏澜一人知晓宋幼清被葬在何处,他也便不作他想。
但经谢常安一说,他心中某些情绪却愈发翻涌起来,“我先前有问过你,幼清身边可有一个叫阿容的女子,你说不曾见过,你再仔细想想,她说她是五年前被幼清捡来的。”
谢常安蹙着眉,“此人谢某当真未听说过,只因将军之事谢某从不多问,不过将军心善,确是会在临镇带些孤儿回来,有些男孩身子骨好便被留在军营中行军打仗,可那时的将军也只是个九品的陪戎副尉,在军中也说不上话,而军中多一人便是多一口粮,于是那些女子便被将军送去南方寄养给了富裕却无子的人家。”
南方……江南,这似乎与苏澜的身世又能相符。
李承珺暗暗松了口气,“这些事我从未听她提起过。”
“晋王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将军哪能事事都与晋王说。”
谢常安这话又让李承珺想起了苏澜,那日他错把苏澜当做宋幼清后,苏澜亦是这般对他说的。
“这些事情我既已说出口了,断然是不会欺瞒晋王。我倒是还记得,四年前将军捡回来一人,他医术精湛,后被留在军中,半年来军中伤亡锐减,很得将军赏识,便一直跟在将军身旁。”
李承珺眉心一蹙,“医术精湛?”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可又捉摸不住,“他叫什么?”
“姓沈,单名一个安字。不过自三年前将军出事后,便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派人找了他好些年都没有找到,或许他早已隐姓埋名躲在了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沈安。”李承珺轻声呢喃着,若是以谢常安说的那般,苏澜当时身旁有另一人,那人会不会就是沈安?
谢常安轻笑了一声,颇为无奈,“若是沈安那时在将军身边又该多好,说不准还有一丝救活将军的希望。”
今夜谢常安与他说的许多让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似乎有什么渐渐浮出水面,“什么叫还有救活的希望?”
李承珺微微发颤,心尖是隐隐的酸涩与无尽的挫败感,与宋幼清相识那么多年,他如今才发觉他根本不了解她。
谢常安长叹一口气,“被北狄王穿透胸膛的那一剑于旁人来说是致命的,但对于将军来说不尽然。不过此事也只有将军亲近的几人知晓,将军与旁人不同,她的心生于右侧,那一剑被刺入时是为左,与将军来说,只能伤及肺叶,那时将军只是失血过多,但若是沈安在,他定是可以将将军救回来。”
“将军身受重伤等血流涌尽后,才被北狄王丢下了山坡,那时我孤军一人受北狄牵制,根本救不回将军,等从北狄人手中逃出后再去找将军时,早已寻不到她踪迹,想来在我去寻之前,就已有人找到将军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担心是敌军寻到了将军,但若是晋王口中的苏澜,那我倒也心安了。”
“你今日为何与我说那么多?”这些事李承珺三年前并未少问,可那时的谢常安见到他不是绕道而行便是闭口不谈。
“想说就说了。”谢常安擦试着手中的剑,“或许是知道将军就在此地,便不由得话多了起来。谢某承认心中还是记恨晋王的,但如今将军就在此地,我不想惹她不快。”
而李承珺只是看着谢常安,某一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似要挣脱他压抑的心,“谢常安,你可曾想过,她或许没有死呢……”
谢常安擦拭的动作一顿,“我知道晋王是何意,人都是如此,即使是一丝希望也不肯放过。我曾经也想过将军是不是还活着,我也想过沈安失踪可是与将军有关,我也有过一丝希冀,沈安救走了将军,将军并未死。”
谢常安抬头望着天,月影枝头,是说不出的寂凉,“我这些年也找过,可每次回来的人都说并未有将军踪迹,时间久了,我便也不奢求了。一个人若是还活着,怎可能不被人发觉,那些只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那日晋王与我说将军葬在锁龙坡时,我心中却是庆幸,只因我最怕她生前遭受了那般磨难,死后不得安宁,好在这些年也无人打扰。”
李承珺方才燃起的心又倏而凉了一截,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怀中的赤狐似乎也能察觉出压抑的气氛,一路上都闷沉沉的,默不作声。
“嗯,我知晓了。”李承珺收回了目光,站起身来,“谢将军早些休息吧,明日我们再上山。”
“好。”说罢,两人便各自回了客房。
锁龙坡也算得上边境之地,战乱之时这里也免不了有人葬身,入夜之后,窗外的寒风都似乎裹挟着阴郁的血腥味儿。
李承珺不得沉睡,睡梦中似乎总有什么牵引着他,一道声音缓缓萦绕于他耳旁,将他的心刺得生疼:
“叔玄,我好疼啊,叔玄……”
一丝丝绝望破裂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叔玄,你为何不来救我!”
“叔玄!”
他根本捉摸不住那道声音,阴郁的气息压得他根本无法回应,他伸出手正要去抓那抹虚无的声音,可脚下便是万丈悬崖,他身子一轻,直直坠下。
猛然间,李承珺睁开眼睛,他定神凝视许久才清醒过来,原来方才那只是梦境。
应当也只是梦境了,只因往日她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在他面前喊疼,她的脆弱亦是从不会在他面前展露一二。
李承珺低着头,轻唤了一声,“幼清……”
正当他要躺下之时,耳旁突然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似乎压抑着无尽的痛楚凄声道:“叔玄——”
李承珺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翻身下了床榻,他分明就又听见了,听见了幼清的声音!
客栈连着后山,他打开窗子之时,扑面而来的便是山林的腐浊之气,雨落下窗台之上,将山中的阴冷一并带了进来。
雨声灌耳,仿若那声呼唤只是错觉,可他确信方才没有听错,那道声音就像是从山中传来。李承珺顾不得其他,换上衣袍,取了把油纸伞便翻身出了客房。
李承珺动静不小,亦将小狐狸惊醒了,它在屋内蹿腾着,却不见李承珺在屋内,急得团团转。它跑到门旁,以尖锐的牙齿咬着木门,好半晌才堪堪推开一条缝,它用力一撞,才将门打开,一溜烟儿地窜了出去……
今日之夜注定不平静,苏澜自知晓谢常安出城之后便一直隐隐不安,等到入夜许久后才堪堪睡了过去。
可夜里越来越凉,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声愈来愈大,将寒气也一并带入了屋内。
她最不喜的便是雨日,只因每到阴雨之日,她身上的伤口都会疼痛欲裂,恍若千万枚针齐齐刺入她心肺,搅得她恨不得死去。
还在睡梦中的苏澜缩了缩身子,气息愈发沉重,身上数十道伤口齐齐疼痛起来,叫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如今根本分不出自己何时为梦又何时清醒,她只感觉一把剑向她刺来,生生刺穿了她的胸膛,鲜血涌出,染红了半身,她的气息一点点被剥夺。
面前突然走来一道身影,她艰难地抬起头,可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他一身云锦白袍,手中还抱着一只赤狐。
她知道来人是谁!她伸出手来,想去拉他,可面前之人却往后退了一步。
她捂着胸口的剑伤,压抑着无尽的痛楚,“叔玄,我好疼啊,叔玄……”
可面前之人却转身离开,一丝丝绝望破裂开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叔玄,你为何不来救我!”
“叔玄!”
她如同垂死之人还在挣扎,可气息却愈发的微弱,正在她以为要疼死过去之时,她口中突然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就要吐出,可口中之物却在她唇齿间渐渐化开,清凉之意将她的疼痛一并压下,她长长得舒了口气。
她沉沉睡去,期间半梦半醒之时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声音。
“今夜下雨,猜到你会发作,就过来瞧瞧,果不其然。”
“看样子,他确是你心中的那个人,还骗我说不是,你瞧你,就连做梦喊的都是他的名字。”
伴着一声轻笑,屋内又归于平静,只留得窗外淅沥的雨声。
……
李承珺身上已经沾染了雨水与泥泞,可他根本不在乎,手中折子的火光在夜风中跳跃,时隐时现。
夜里风声夹杂着雨声,显得山林更为空旷寂寥,他一想到她一人待在这里,便不由得加快步伐,“幼清,你等等我,我来了……”
谢常安说得不错,锁龙坡山势险峻,夜里本就看不清山路,再则风雨交加,无疑是更为艰难,可李承珺根本没有丝毫停歇,向着山头爬去。
苏澜给他的地图他不知看了多少回了,位置他早已铭记于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堪堪爬上山顶。
苏澜没有骗他,山顶之处有五座坟,坟上早已覆着野草,若非立着墓碑,根本无法辨认。
李承珺脚步一顿,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他生怕没有在这里看到她,可又怕在这里看到她。
雨越来越大,快要模糊了他的视线,手中的火折子渐渐暗了下去,就快熄灭。
李承珺不敢再耽搁,他咬了咬牙,上前将火光探到石碑之上,所到之处将石碑上的刻字都清晰地印在他眼前,他庆幸面前的石碑不是她,可又失落于不是她。
正看到第三座石碑之时,他突然一顿,今夜一直压抑着的沉闷在此刻倾泻而出,他看着石碑突然轻笑出声。
苏澜骗了他,这不是一座无字碑,上面刻着字,亦只有三个字:宋幼清。
火折子也在这一刻突然熄灭,四周突然暗了下来,归于夜色之中,他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与紧密的雨落声。
李承珺凄凄一笑,“我找了你三年,却不想你躲在了这里,若是我没有遇见苏澜,你是不是准备在这儿待一辈子了。”
“宋幼清,我性子可不好,没那个耐心等你那么多年,你若是走前与我说一声,我也断然不会白白等着。”
李承珺轻笑了一声,“不然我早就娶了美娇娘,孩子亦能喊我爹爹了。”
也不知道他眼角的究竟是泪还是雨水,他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的刻字,“我这么说,你可是恼了?”他的唇角渐染苦涩,“你先前问过我,等天下太平后想做什么,我如今告诉你……我想娶你,你可知……我连嫁衣都已命人备好了,等你归来,我便去侯府提亲……”
李承珺怔怔地望着石碑,“我这些年怕是魔怔了,见着像的,都觉得那是你,你可还记得那阿容?第一次见她之时我便愣了,这三年来,她是我见过最像你的人,即便像的只有眼睛……”
“除此之外,她就连脾气都与你像极了,她好几回与我说话之时,我都以为你回到了我身边。”
“可我如今怕极了,只因她太像你,我总忍不住想要接近她,可我又知那不是你,我生怕哪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
“幼清,你不许恼我,我日后断然不会如此了,等回京后,我便速速将事情了结替你报仇,到时候我就回晋州,一直陪着你……”
李承珺跪坐在一旁,手覆上已生满野草的坟头,他将草一并拔去,赤手将泥土拨开。
他突然笑了,仿若又看见了那道清丽的身影,“幼清,我带你回家,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读者“一只羊”,灌溉营养液 +5
FF扔了1个火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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