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是在次年春天决定,带着枝枝一起迁到县里去的。
离开了鸡鸣村的老地方,谢翼帮她们在县里置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就在他念书的书院附近,院子虽然算不上太大,可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枝枝也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屋子,以前都是和林氏挤在一个屋里,现在小姑娘长大了,也需得有一些私|密的空间。
屋子是林氏给她收拾的,一应都是林氏的风格,多是青色和玄色,朴素简单。
枝枝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张眼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谢翼进来给她送东西,看见她这副神色,挑眉道:“怎么,我娘亲手给你收拾的,你还不满意?”
“没有没有。”枝枝连连摇头,尽管已和林姨亲如母女,可她还是时时谨记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怎么敢说一句不满意的。
只是……到底是少女心思,枝枝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她梦想中的小闺房,都是明亮之色,粉色的帐幔,樱色的衣橱……
她想着就不由说出口:“……我想有一张木色雕花的大床,帐幔上的浅色流苏会随风摇动,花梨大理石书案旁边的梳妆台上放着铜镜,燃着紫檀木的香,窗户下面是半人高的花架,阳光就透过窗纸洒进来……”
谢翼听着小姑娘做梦似的言语,忍不住开口轻笑:“你倒是想得挺美。”
枝枝从幻想中回过了神,吐舌道:“我知道现实中不允许,我做做梦还不可以么?”
谢翼想逗她,作势要走,“好啊,我去告诉娘,你嫌弃她给你收拾的房间……
“诶!哥哥……”枝枝连忙赶着拉住了他的衣袖,在他的胸前仰着小脸哀求:“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告诉林姨……”
小丫头软兮兮撒娇的样子像一只小猫,挠在谢翼心头痒痒的,让他很是受用,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老实点。”
他还要去书院,没时间再跟她瞎闹了。
枝枝直起身子,小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瘪着嘴看谢翼离去的背影,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敲她脑门了。
再这么敲下去,脑子都要被他敲坏了。
*
书院是申时三刻下学,快到下学时分,谢翼的思绪已经飘散了。
这会儿夫子还在授课,在台上唾液横飞,讲的是经世之道的文章,而在他口中作为范文的,正是谢翼的文章。
半年前,谢翼作为横空出世的少年小三元成功考进晋江书院,在整个东吴县都传的神乎其神,说是什么文曲星下凡,老夫子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他当了一辈子夫子,什么有才的学生没见过,这一个顶多是有点小聪明,再加上运气好,毕竟是少年经历,写不出什么深厚文章的。
可他教了不到半年就发现,这个学生的的确确是有灵气的,他不算是那种刻苦用功的学生,但天赋很强,悟性极高,很多东西一点就通,虽然是少年之姿,又是贫瘠的村子里走出来的,但一点也不逊色于这县里的其他学子。
夫子将他视若贤宝,更用心教导他,对他抱有极高的期望,希望他一举成才。
他在课上将谢翼的文章大体分析了一通,最后道:“敬辞的这篇文章极好,若课下有空,大家可以借来看看。”
敬辞便是谢翼的表字,夫子亲自给他取的。
夫子刚在上面说了下学,书院里就开始喧闹起来,这会儿大家纷纷开始收拾东西,谢翼也准备回去了。
前桌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面露笑意盯着他,“敬辞兄,可否借我你的文章一看呢?”
少年名唤沈之恒,是夫子的儿子,年纪还没有谢翼大,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气质文弱风雅,平日里最喜欢和谢翼搭话。
谢翼收拾书本,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道:“自己拿吧。”
虽然这个沈之恒总喜欢和他搭话,甚至有些缠着他的意思,但谢翼一直对他不咸不淡的,一来是谢翼对他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没什么兴趣,二来嘛,他最讨厌夫子的儿子。
沈之恒却高高兴兴拿了谢翼桌上的文章过去,顿了顿,湖水般的眸子闪了闪,问他:“敬辞兄,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一趟书肆吧?上次夫子不是说那本《论衡》很有用,我们去书肆看看有没有。”
半个月前他偶然间在书肆碰见过他,以为他会喜欢去这种地方,便想主动邀请他去。
谁知谢翼却忽然抬了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爹不就是夫子么,这书你家没有?”
被看穿了心思的沈之恒忽然心跳一动,有些尴尬地笑:“我爹那本旧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新的……”
谢翼桌上的书本笔墨收拾得差不多了,也懒得再戳穿沈之恒蹩脚的谎言,只是淡淡道:“今日不行,我要回家。”
“你回家做什么?”沈之恒见他要走,连忙站起身拉住他,梨花木的椅子在地上拖出“吱”的一声,发出很刺耳的声响,这会儿书院里的人也不多了,屋里只剩下几个学子。
他是知道谢翼的,甚至对他的背景调查得很详细,从鸡鸣村考出来的少年,独居在东市租赁的小院里,家中就他一个人,他回去得这么早做什么?
直到谢翼瞥过来一道警告似的目光,沈之恒才发觉自己动作逾矩了些,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拉扯他的手,内心更是失落,他都接近他半年了,他还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这份尴尬落在身后之人的眼里,引出了一声嗤笑,斜桌的贺闻天从他身后走过去,挤眉弄眼看了看两人,忽然凑近沈之恒,言语中带着些嘲笑:“小白脸,这么喜欢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啊?”
贺闻天是东吴县县丞贺家的儿子,平日里最是张扬肆意,连这个监生的身份,都是靠他那个父亲捐来的,在沈之恒眼里,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当即横眉竖目瞪过去:“要你管?二世祖!”
二世祖摸了摸鼻子,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他家是有钱有权,可不代表他是个只会花钱享乐的人,贺闻天自认为自己学问还是很高的,当初也是很早就被父亲请了先生在家中开蒙,只是后来父亲说,秀才是那些贫苦人家的子弟考的,像他们这样的官家,不需要费力去考,直接花钱捐一个监生就行了,也能给那些穷书生让点名额。
所以到后来,得知今年出了个少年小三元,整个县里都在夸耀赞叹时,贺闻天很是不服,那考卷他也看过了,并不是很难,若是有他参加,这个小三元的名头还不一定落到谁头上呢。
所以进了晋江书院后,他处处看这个谢翼不顺眼,更是视他为劲敌,明里暗里想和他比较,可谢翼压根没正眼瞧过他一回,夫子更是偏爱谢翼,气得贺闻天心口堵得慌。
更让他看不顺眼的是,这穷学子谢翼竟然还有个小跟班,小跟班沈之恒像个文弱小白脸,简直奉谢翼为神明,一脸迷恋他的痴汉模样。
贺闻天很是不屑,不就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至于这么捧着么。
而一边的谢翼更懒得看二人斗嘴,贺闻天这个纨绔子弟他看不上,沈之恒这个文弱书生他更没兴趣,当即便抬脚走出了书院。
沈之恒见他走了,也顾不上和贺闻天多计较了,赶快急急忙忙追出去,“敬辞兄,等等我!”
唯留贺闻天一个人在屋里,看着沈之恒慌慌张张追出去的模样,皱了皱鼻子,哼一声:“果然是小白脸。”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谢翼信步走在前面,他步子迈得很大,沈之恒要想跟上他,得小跑着才行。
“敬辞兄,可以走慢点吗?”沈之恒快赶不上了。
谢翼面无表情:“我又没让你跟着我。”
沈之恒滞了一下,他总是这么不留情面,顿了顿,复又扬起笑意问道:“敬辞兄,你这么急着回家做什么呀?一个人回去不无聊吗?”
“不无聊。”谢翼直言道:“我娘迁过来了。”
他本以为这么说,就可以让沈之恒自动退下了,毕竟他总是喜欢这么跟着他缠着他,他也很不耐烦,若不是顾忌着他是夫子的儿子,总要留些情面,谢翼都想直接赶他走了。
可沈之恒却忽然眼睛一亮,“令堂来了?那我可得上门拜访一下,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家,培养出了敬辞兄这样的人。”
谢翼终于忍不住,止住了脚步回头看他,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为什么总要缠着我?”
他本来走得快,却忽然停下来,沈之恒差点没撞上去,反应过来挠头一笑:“我爹说的啊,你才华横溢,要我多跟着你学习。”
看着他这副状若无辜的模样,谢翼终究无处发泄,他扯了扯嘴角,想起了宋子墨,也是夫子的儿子,也是这样文质彬彬的模样。
枝枝那丫头好像就喜欢这样的。
若是真让沈之恒进了家门,那丫头见着了,说不定还真迷恋上了。
谢翼这下更不可能让沈之恒去他家了,冷着脸转身就走,“我娘不见生人。”
他步子迈得更大了,很快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沈之恒呆愣愣地看着,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
良久,他才回到沈家。
府院门前守着个丫鬟模样的人,似乎等他等了许久,见到他回来,连忙小跑过来,替他拿了手上的书袋。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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