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梦魔已除

    桌上饭菜一口未动, 热气渐渐消弭, 冷意袭上。

    徐胥野遣散了书房里的所有人。

    原先书房里李贺话语不绝,虽聒噪, 但话多了, 碎了,总能有一两句钻进他的耳朵, 勉强遏制住他心里如野草般疯狂丛生的杂念。

    他这人, 当惯了将军,便练就了一身临危不惧的本领。再害怕、再忧心, 人前总能言笑晏晏,甚至还能打趣自己几句,如今, 也是。

    玫瑰花汁子的气息扑鼻,他看着自己手心的茧子, 又想起云雾初皱着眉嫌弃的模样。

    她是该不喜欢自己的。

    但是, 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努力迎合她的喜欢, 又是为了什么?

    他鲜少这般迷茫。

    徐胥野单手撑着窗台, 一手挑起竹帘,倦怠的眉眼轻舒着,听到廊下细微的动静, 他静默不语,直到来人落座,拿起被冷落了许久的碗筷,慢慢进食的时候, 他才轻声道:“你倒不客气,都道主随客便,也没见过谁家客人这般随便。”

    那人夹了一筷青菜,放到隆成小山似的米饭上,斜着眼瞥了一眼徐胥野手边的玫瑰花汁水,“真越发像个大姑娘了。”

    他说着,就要掰开徐胥野的手,去瞧他掌心的茧子,话里的讥诮不停,“口口声声说着不喜云姑娘,背地里却随了她的喜好,口不对心,将自己拾掇成她喜欢的样子,你说你,有多矛盾。”

    徐胥野眼也不抬,面上快速闪过一丝不自然,旋即被他嘴上的笑意盖过,“你今日来就为说这个?看来徐胥成近日真是对你倍加爱护,卫尉大人不在宫中值守,跑来探听小王的私事。”

    何行时自顾自的用膳,“你那位皇弟知道自己这龙椅坐不稳,起初也算勤勉,日日批折子到夜半,可最近新得了位秦贵人,日日笙歌,只顾扯美人的香、艳鸳鸯肚兜大汗淋漓了,这个时候,哪里需要我在御前碍眼。”

    他“嘘”了一声,“皇帝虽信任我,但太后却疑心我,左右都讨不得好,那就来你这边叙叙旧。”

    “只是不巧,从昭成那边听了一耳朵,原来你这几日推辞风寒拒了早朝,只是为了替你们家那位相亲。不难受吗?最近该是吃了不少醋,醋酸伤胃,总觉得得劝劝你。”

    徐胥野皱眉,早早下了逐客令,“今日不想与你叙旧,若没什么大事,趁早走吧。”

    他是不情愿的,脑子发胀发懵,早已没有闲暇的精力来应付何行时。

    何行时将碗筷放下,又是一笑:“恼羞成怒了吗?”

    徐胥野立即截断他的话,“没有。”

    语速极快,背过去不肯再看何行时,是个完完全全想要逃避的姿态。

    何行时叹息一声,“你这人,总是爱憋着的,什么话都憋着,什么想法也憋着。你再憋下去,人家姑娘可不等人。”

    书房中烛火灭了一盏,光亮淡了些,室内昏暗下来,徐胥野坐在圈椅里,眉眼晦暗,看不清什么情绪。

    他拿起了几案上那个剥好的橙子,好几天前就剥下了果皮,她给的,他那日落荒而逃,手里却小心捧着这个橙子,也舍不得吃,便日日看,夜夜看。

    水分蒸发的很快,瘪下去了几分,他握在手心里,总觉得分量变低了。

    他在她心里,也变轻了吧。

    “你老是这样,别扭又拧巴,倘若她真的寻得良婿,坐在了别人的花轿里,成为别人的新娘,你又当如何自处?胥野,你对于自己太过自信了,你觉得你可以处理好自己的感情,但其实,这一遭下来,牵牵扯扯,藕断丝连,她只是相看相看了别的男人,你就受不住了。”

    “你真的舍得吗?”

    徐胥野不置可否,昏黄的光线里他看不见何行时审视的目光,也瞧不见自己脸上的苦意,这让他有了一种怪异的安心感,躁动的心慢慢安置妥帖。

    心一妥帖,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情绪就倾巢而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从深渊深处传来,遥远的,不真实的,却又紧贴着自己的骨血发出:

    “我舍不得啊,真的舍不得。”

    “我怎么可能舍得,那可是云雾初啊。”

    喉间一紧,他双手抱出自己的膝盖,后背因为难受而微微佝偻着,烛火下,他的影子很是孤单。

    像个被人弃于一隅的孩提,因为不会有人哄他,便只敢在心里流泪。

    心里那个丑孩子哭的好大声。

    他清隽的面容微微扭曲着,声线在发抖,像是又陷入那个噩梦。

    “我娘,因我死了,我眼睁睁的看着她咽气,无能为力,她死的那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天寒地冻,她的身子冷极了,我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但慢慢的,连带着我,也一起冷了下来。

    赤红着眼死死的埋进自己膝盖中,肩膀耸动,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将这件事说出来。

    “要是雾初也……”

    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深陷噩梦的孩子年复一年的将自己困在其中,以为不出去,便不会再伤害任何对他好的人。

    何行时慢慢的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声音放柔,想要安抚深陷噩梦中的他,“胥野,你早就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了,你不再无能为力,现在的你,完全可以护好她,不是吗?”

    “或者说,将她放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何行时眉宇间闪过急色,手下的肌肉有力却单薄,触手一片冰凉,他慌乱去碰那人的额头,灼人的温度。

    军医连夜赶来,躬身号脉,却只摇头,“老毛病了,心病啊,王爷可是又忆起那件事了?”

    见所有人都不吭声,军医望向那张因高烧而潮红的桃花面,叹息,“老朽虽不知道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但总归是王爷幼时发生的。孩子的心到底稚嫩,受一次伤,便会刻骨铭心,王爷自己走不出,谁也没办法。”

    他那么睿智的一个人,困于自己的心魔不可自拔,再简单的道理在心魔面前都不得解。

    那个大雪天抱着母亲尸体的孩子仿佛就定格在了那一刻,而后,便就再也长不大了。

    这一夜,徐胥野困顿于噩梦中,辗辗转转,都是那一双透水的杏眸,温和柔和,静静的看着他。

    而后,他听见有人贴近他的耳畔说,“你可以护好她的,你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了。”

    雪地里那个赤脚的孩子仰头望着天,喃喃道:“真的吗?”

    ……

    坤宁宫。

    苏迭远慢慢的睁开了那双狭长的眼眸,纤弱的长睫一颤,看到身边躺着的那个女人,女人眼角皱纹哪怕是不笑都会显现,年老疲态如吐着信子的毒舌已经慢慢爬上了她的身体,他微一反胃,直接起了身。

    长被滑落,光滑的肌肤上殷红的吻、痕是昨夜激烈的显示。

    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太监,服侍她总要靠着别的东西,他嫌恶的看着身上的痕迹,拾捡散落的衣物慢慢穿上。

    他心情还是不错的,云姑娘昨日送了消息来,说寻到了他阿姐。

    信鸽飞走又飞回,唯一的遗憾,总算是可以稍稍弥补了。

    床上的女人有了慢悠悠的转醒态势,他唯一仰头,径直跪了下去,等待服侍她更衣。

    多羞辱的事他都受了,不差这一时半刻了,他要好好等待,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得了自由身,拿着这些年的积攒下来的银钱去寻他阿姐。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阿姐了。

    太后起床气很严重,他静默的处理着桌上的菜色,耳朵却听着太后养的暗哨传达的消息。

    事关云雾初,他听的认真。

    与云小姐的交易自己已经得了好处,那便更不能过河拆桥了。

    那暗哨恭敬,“雍勤王这几日除了有一次与云家小姐在西陵戏院听戏外出之外,便没有出过王府了。昨夜属下也看到军医匆匆而来,怕是真的病了。”

    他唯一停顿,抱拳,“只是,云家小姐这几日倒是频繁在与一名秀才接触,云丞相似乎也颇为满意,大有招为乘龙快婿的意味,可是,云小姐与雍勤王的婚约还在,属下这就不明了。”

    太后拿螺子黛瞄着远山眉的眉形,“那秀才来头呢?”

    “来头不小,名为孙戎乘。太傅很是看重,已经带他走访了好几位同僚,虽然只是个秀才,但前途无量,只待今年秋闱大展宏图。”

    玉瓶里插着的百合花气味香糜,苏迭远不动声色去拨弄花朵,距离他们近了些。

    “果然呢,云凌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哪里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徐胥野这个烫伤的山药。扮猪吃老虎惯了,就会努力远离是非,而徐胥野身边,是非就是最多的。”

    “既然如此,那便给那个秀才行个方便,让皇帝给个一官半职吧,进了朝,为了官,才好做云丞相的女婿啊。谁娶云雾初都无所谓,就是不能是徐胥野。让我那养子多个宰相岳丈,不得便宜死他。”

    清晨这一遭,太后舒心不少,让苏迭远陪着她去瞧了那些软禁在宫里的孩子。

    孩子离了父母,起初各个哭闹不休,但到底是孩子心性,熟悉了这地方,在没有丝毫苛责的环境里,倒也快活。

    太后脸上透着些轻薄的寒意,对着看护他们的嬷嬷道:“你们还真将他们当皇子公主养。”

    嬷嬷们跪了一地,叩头道:“奴婢们是照着王爷的吩咐来的,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抿嘴,自然也是想起那日,徐胥野一筷子刺破那宫人喉咙的事,行事果然狠辣,毫不留情。

    “罢了,起来吧。”她宽恕了她们,转头又对苏迭远,道:“你看哀家这养子,可真是好生厉害,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叫人怕成这样。”

    她哂笑一声,日头正烈,却让苏迭远脚底发寒。

    “是哀家不容他吗?明明是他不容我们母子。”

    ……

    春来的快,走的也快,一晃眼,都不等人反应过来,也容不得人拒绝,初夏便悄然而至。

    云雾初探头往外看着,她与徐胥野有些日子不见了。

    院子里的梨花快掉光了,满地残花,只余几朵紧紧攀扶着枝干,不肯离去。

    燕泥替她捋顺衣衫的裙摆,她发间簪了单只素钗,身上的青色裙子与徐胥野惯常爱穿的青衫颜色一般,她最近很爱这身,时常穿着。

    “孙公子已经在前厅等着了,姑娘要直接过去吗?”

    云雾初点头,“父亲可在前厅?”

    “老爷也在,瞧着对孙公子也很赏识,相谈甚欢。”燕泥掀起了帘子,“奴婢昨日出门,听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有的说您有了良配,合婚庚帖都交换了。还有的说,老爷不同意您与王爷的婚事,才找了这个落魄秀才要急急成婚。总归是,传来传去,都说这门亲事快了。”

    云雾初瞧见窗台一白鸽落足,她快步走上去,从鸽子腿上取下那卷信纸,快速浏览完,“宫里都听说了,说明他也应该知道了。”

    她放信鸽的手微顿了一下,转而自嘲一笑,“最后一次相逼了,希望真的可以吧。十里选的人倒是极好。”

    燕泥迎合,“是好的,孙公子除却家世,别的地方都是极好的。与前些日子王爷带着见的那些人可是云泥之别。总归是个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的人物。”

    云雾初缓缓抬起眼,看着那几朵树上的梨花,语气有些飘忽“那今日就和孙公子去茶馆吧。”

    梨花未落尽,我还在等你啊……

    满汴梁的八卦心思都集中在了两处,一处日日仍喧闹,云丞相府邸照旧人来人往,达官显赫时常拜访。

    而另一处,门厅寂寥,清冷许多,雍亲王府这几日少有人外出。

    军医一直留宿在府上未走,徐胥野的高烧断断续续,既是心病,便无药物可医治,只能靠单纯的湿帕子为他擦拭来降温。

    他这一病,悄无声息的,除了雍亲王府亲近伺候的,谁也不知。

    昭成身上还沾着外面的暑气,他擦干了头上的汗,探到徐胥野耳边轻声道:“王爷,您再不醒来,云小姐就要嫁人了。”

    “要嫁的那人,叫孙戎乘,没什么家底,但着实上进,朝堂上也有人提携,好多人都说和云小姐也是相配的。”

    “孙秀才很不错,仪表堂堂,云丞相都属意他,这几日都说合婚庚贴都交换了。您啊,还要睡下去吗?再睡下去,云小姐就是别人的啦!”

    “您要是舍不得,就睁开眼去把云小姐抢过来,让那个孙秀才白日做梦。”

    “王爷,王爷,云小姐兴许就等着您呢。”

    床上的男人因为高烧嘴唇泛白,唇上发干,俊秀的苍白面容,了无声息,眉头紧皱着,不曾舒展。

    昭成叹气,泄气的转身。

    军医说,有这一遭,或许不是坏事,王爷也许可以破了心魔,但看这模样,又从何破除心魔。

    他鼻子一酸,眼泪就砸了下来,匆忙往外走,“踏踏”的脚步声起,又声止。

    待屋子里又安静下来,搭在床榻上的修长手指微微动了动,白皙的指尖颤动着,而后,整个手都在努力的蜷缩着,想要去握什么东西。

    这个男人干裂的唇启阖,极弱极微的声音慢慢传出,“圣旨……圣旨……”

    梦境中昏暗的雪天正在慢慢变幻,先是有了寥落的几颗星子,而后,变成大片大片的彩霞,最后黑夜褪尽,白昼而至。

    大雪初霁,赤足少年抽条成满脸戾气的青年,那青年面前,是个拿着梨花帕子的小女孩。

    彩虹向阳而生,青年又变成如今的模样,那个女孩儿从城楼上跌落,他驾马扬臂接住了她,将她纳进怀里的那一刻,梦碎了。

    苍白的男人黑色睫毛轻颤,而后,慢慢的睁开了那双桃花眸……

    他曾经护住过她的啊……

    是啊,他再也不是那个无助又无能的孩子了……

    ……

    暑气越发明显了,只有夜间还有几丝凉爽的风灌来,她散开了头发,搬了个小凳子去看梨树上仅有的最后一朵梨花。

    她身量较小,在凳子上点起了脚尖,她用手指虚虚摸着那朵顽强的小梨花。

    小梨花紧贴在梢头,黑黢黢的枝干托着它,只此一朵。

    “你可别掉呀,我说了,梨花未落尽,我就等着他,”她笑意苦涩,“你若落了,我还怎么等他?”

    月光清辉洒下来,她的影子落在斑驳树影之上。

    突然,风势加大,她的衣衫飘飘扬扬,发丝迷了眼,她顾不得,只伸手去护那朵小梨花。

    但她终究抵不过风,晚了一步,梨花挺了太久,落地的那一刻,花瓣分离,了无痕迹。

    云雾初一愣,双手无力垂下,她输了吗?赌输了吗?

    她站在凳子上失神,终究是哭出了声,身形不稳,脚下一痛,便跌下了这不算矮的高凳。

    第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滑落的同时,便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清冽雪松气熟悉至极。

    “小雾初,你瞧我又接住了你。”

    “今日我能接住你,以后便能护住你。”

    “圣旨都还作效,你要嫁,也只能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迟来的加更。

    明天依然多更些,今天估计错误,挪到现在才写完。

    大家,晚安安呀!

    酸了某人那么久,某野总要尝尝甜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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