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给谁用了

    夜间毫无征兆下了一场小雨,温度骤然降低,雨丝落至青石板小路,贯通的裂纹间沾满湿漉漉的水痕。

    一顶四人肩抬的小轿无声无息的沿着这般的路疾行,脚下的石路结了一层薄冰,一踏就碎,不慎趔趄之间,轿子微微晃荡起来,轿里传来沉沉几声咳嗽。

    除此之外,再无人声响。

    小轿兜兜转转在胡同巷子里挪动,身后紧跟着的人穷追不舍,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彻底甩开那几条尾巴。

    “问清楚是谁家的,就都杀了吧。”

    暗处探出个高大身影,应声:“是。”

    声音平稳,尾随着轿子的那几位身手不凡,在他面前,竟然掀不起情绪上的丝毫波澜,是他完全不会放在眼里心上的敌人。他正要转身离去,轿帘被一只缠满绷带的大手掀开,露出里面那人凌厉的眉眼。

    “做完这件事,我和你主子的赌约也就结束了,你就回去吧。”

    他一怔,继而单膝跪地抱拳,提醒道:“主子说,三月为期。三月期限未到,任成不敢。”

    轿里的人不愿再费口舌,皱眉道:“任成,你主子回汴梁了。”

    任成处变不惊的眼终于起了变化,讶然的表情一闪而过,他再次躬身,不再辩驳,“是,卫尉大人。”

    轿帘被重新放下,轿夫脚步声又重新错落而至,在雍勤王府所在的长安大街上,一个转弯间,彻底消失了踪迹。

    ……

    雍勤王府灯火通明,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挑起,晕出一片暗红的辉泽,石阶前的大石狮子的粗粝的脖子上也□□上了红绿彩条,较平日的张牙舞爪也增添了不少憨态可掬。

    雍勤王府,终于等来了他的主人。

    书房外,管事李贺领着一众有脸面的婆子、仆役早早的等候在门外。李贺一大早就打点好了府里、外面田庄、铺子的管事,让他们早早候着等王爷训话。

    王爷早年在外行军,鲜少回府,府里的诸多事宜都是由他暂行代理。他怀里揣着好几本账本,等着王爷过目。

    廊下雨幕成帘,众人低着头,噤声不语。

    书房门被人由内向外推开,李贺心头一喜,率先向前走去。

    还未踏进门槛,就被来人挡了回去。

    来人是个满脸稚嫩的少年,身上还套着盔甲,黑色长靴上沾着一层泥土,他突然开门,没料到门外这么多人,一时怔住。

    李贺问道:“这位小兄弟,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磕磕巴巴回话,手指不安的摸着剑鞘上的纹路,“王爷说……要盆热水,再来些……皂角。”

    少年说完,整张清秀小脸都红了,偷偷揪了揪李贺的袖口,“那个……王爷就是这么说的。”

    李贺一时反应不过来,“王爷可还说了要别的?”

    “没有了,就要了这两样。”

    李贺抓不住王爷是什么意思,皂角热水,这是要洗什么东西啊,婆子们都在外面候着,要洗什么哪里用的着王爷亲自动手。

    李贺招手吩咐人去拿这两样东西,转而笑眯眯望着这名少年,“敢问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李管事唤我昭成就好。”

    昭成悄悄点了点脚尖,目光看着去端热水的婆子。

    “王爷要洗什么,拿回来交给婆子们就好了。”李贺有点拿不住主意,轻声建议。

    昭成摇了摇头,“王爷贴身的东西,别人碰不得的,平日里很宝贝的。”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李贺也明白过来,话语一转,“那吃食呢?要不要一并端进去?”

    昭成侧身看了看书房里的情形,悄声道:“怕是不行,李管事不如早早让他们散了,王爷今天不会见人了。”

    李贺正要询问理由,昭成大步踏开,从婆子手里接了要的东西,疾步闪回书房,“咣”的一声将书房的门关紧。

    清水漫过皂角,褐色水泽在他走动的碰撞下,荡出一层泡沫。

    雍勤王府的书房与别处不同,修缮的极大,窗明几净,毗邻王府花鸟水圆,临窗望去,可以看见潺潺溪流,群鱼轻跃,若正值盛夏,大片大片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只是,书房内的窗常年紧闭。只要王爷回府,周边定是重兵把守,暗兵放哨。

    距离书斋越近,昭成的脚步声就不自觉的放轻。

    圈椅上斜坐着的人捧着一本书,他的身子微微后仰,长腿高高架起放在几案上,膝盖上搭着绣着梨花样式的帕子,他虽捧着书,目光却落在膝上的帕子上,修长手指骨节有一下每一下的轻敲书的扉页。

    漫不经心的模样,眉心却紧蹙。

    昭成更是不敢吭声,他跟随王爷日久,知道他这等模样,是心情不大好。

    昭成轻手轻脚,绕过圈椅,将折沿盆放在了离徐胥野最近的几案区域上,还小心的将几案上的书往一旁推了推,害怕被水沾湿。

    他做完这一切,瞧着屋内光线渐暗,正要去挑挑灯花,躬腰起身的瞬间,瞥到了徐胥野手里捧着的书名。

    脸上顿时青红交加,轻呼出声。

    “天……”

    昭成发出的声响着实是大了些,徐胥野将书“啪”的一声合上,看了看书名,又看昭成这反应,乐了,“随手拿的,倒也没看。”

    他说着,修长的手指随便翻了几页,“啧啧”称奇,“画的倒是惟妙惟其,只不过这女过于丰满些,男的过于干瘦些,少了些美感。”

    昭成彻底烧红了脸,“王爷书房重地,怎么混进这么一本……书,属下拿了烧了去。”

    他说着,就要动手去拿。

    徐胥野嘴角弧度越发大,他唇薄而上翘,形状极好,嘴角轻勾的时候,总是可以轻易夺了人的视线。

    昭成像捧着只烫手山芋般拿着那本书,脸蛋红扑扑的,忍不住道:“王爷比这画里女子还要好看。”

    本是一句无脑真心称赞,却惹得徐胥野又加深了几分笑痕。

    “这么说,昭成你也看了,看的还颇为仔细,画里女子长了什么模样都看的这般清楚。”

    不待他反驳,徐胥野话语不断,“你年岁也不小了,今个儿见到的……”他微微想了一会儿,“对,云家那位小公子,早就不知道往烟花柳巷跑过多少次了,男女之事,你该见识见识,这本书就赐给你,什么时候有空,带着你也去趟烟柳巷。”

    “王爷……别别……不……”

    突然,窗角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似风动帘,徐胥野凝神面容严肃不少,“噤声。”

    “咳咳”很短促的轻咳声从那处传来,徐胥野放松下来,挑眉,“走正门不好,非得爬窗。”

    昭成将书塞进衣襟里,行礼道:“卫尉大人。”

    来人沉沉“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去将人调来守好书房,你们主子散漫胡闹,你们也跟着吗?”

    昭成不敢耽误,道:“卫尉大人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去。”

    说完,一溜烟小跑着离开了。

    灯火又积了些,屋内烛火点的不够多,窗子那边一片黑暗,那人步步靠近,面容渐渐清楚起来。

    来人长着一双瑞凤眼,瞳孔黑亮,本是极其具有少年清朗气的眼眸,却如一潭泉,深而不透,一管高挺直鼻,锋利下颌角,极其周正的五官,也极其不近人情。

    “何行时,你这板正的毛病什么时候改?这都教训到我头上来了。我这小下属看见你,就跟老鼠看了猫一样。”

    何行时皱眉,“你回来第一日,就有人尾随我的轿撵,打探你我关系。书房之前围守的人员,今夜就调遣过来,你不知道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在盯着你,雍勤王。”

    徐胥野叹了一口气,将膝盖上的帕子重新握回手心,长腿从几案上收回,“他们这般胆小,城楼头颅一挂,就叫他们吓破了胆子。”

    何行时又走进了几步,将几案上的茶喝尽,风寒侵扰导致的嗓子痒涩才好了许多,“我不懂,那副将你都带回汴梁了,再忍一日,将他带到朝堂上再行处置,你何苦这般做?你久离汴梁,如今回来尚且不能立足,那些官员精着呢,一个个观望着要不要投入你麾下,这下倒好,就算是有了与你交好心思的人,这一下也得被吓回去。”

    徐胥野豁然起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瓷瓶,直直地往何行时怀里扔去,“不这样做,怎么调转那些看热闹的视线,”他说得含糊,手里的白梨花帕子柔腻的布料蹭着他长着薄茧的指尖,他微微勾唇,自然的把话题别了过去,“这药治风寒最好,你就着清水饮下,一日三次,三日便好。”

    何行时知事已然发生,再多说也无法补救,从瓷瓶里取了一粒药丸,拿起茶盏,仰头,送服入喉。

    徐胥野笑意更盛,“卫尉大人,茶水解药性,下次可莫要这么喝了。”

    何行时“嗯”了一声,语气放缓了些,“太后还没什么动静,你毕竟保了他们母子夺得大统,她们总得念着这份情。是太尉程之邈的人。你手里攥着南护军,他自然心里畏惧。”

    徐胥野听到他提“太后”,握着帕子的手一紧,嘴角残留的笑意都消减几分,“希望如你所言吧。”

    “程之邈,病急乱投医,你莫要不放在心上,小心他的针对。”

    徐胥野道:“自然小心,多谢何兄深夜来访告知。”

    他起身,懒洋洋行礼,不以为意的模样。

    何行时也不计较,来往多年,自然知道好友什么秉性,话带到了就够了,他心里有数。

    大梁的雍勤王,强悍得很,谁又敢挑战。

    徐胥野看了一眼手里的帕子,染上的鲜血已经干涸,绣上的小梨花惨兮兮的,他用手指搓了搓,眉眼间是少有的专注。

    “你这帕子,怎么弄成这样?”卫尉大人惯常冷漠,表情千年不变,但看到这帕子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惊讶一番。

    浓眉高扬,询问:“你给谁用了?”

    给谁用他会舍得?他清楚明白的很,这帕子是徐胥野少有的在意宝贝的东西,永远揣进衣襟的物件。

    前年一场战事,他被派去送遣物资,徐胥野在那场战事中被敌军首领划伤胸膛,他放下手里的事,赶去看他的时候,只见他扬了扬手里的帕子,眼睛里是难见的温柔,“血流出来之前,我就把它拽出来了。一点都没脏。”

    之后,他也曾追问过为何对这普通帕子这般爱护。

    徐胥野只说:“小的时候,一个小丫头片子给的。”

    何行时不再多问,今日见此,只觉不可思议。

    徐胥野突然开口:“你说,能洗的干净吗?”

    何行时望着已经将手放进折沿盆里轻轻揉搓的人,艰难开口,“悬。”

    泡在浅褐色皂角水的手,闻言,搓得十分用力起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