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想

    云雾初俯身,将雾顷扯出来的画卷,一一收好,放回几案,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急不慢,“您先说说您知道的,女儿再补充。”

    云凌起身,站到她面前,很是心疼的抚平辛老那幅夏日连荷图,迟疑着,才斟酌字眼缓慢开口:“你昨日带着顷哥儿出门了?”

    云雾初顺手又将砚台往里推了推,“是啊,雍勤王大捷,汴梁贵女们都去瞧了,听说雍勤王此人俊美非凡,女儿也好奇的打紧。”

    云凌没想到她这般轻易就说了出来,已经准备好的责问话语反倒一“噎”,他清咳了两声,正准备继续问下去。

    云雾初却率先抢过话语,“因为瞧不大清楚,就借了顷哥儿职务之便,去了城楼。又因为没站稳……”

    她适时顿了顿,果然看见云凌浓眉一皱,嘴唇就要张合,是急于说话的模样,又怒又怕,

    “那掉下城楼的女子果然是你!”

    云雾初在云凌面前站稳,微微垂了头,“是我,爹。多亏了雍勤王相助,不然女儿怕是不死也残了。”

    面前的女孩儿垂着头,随云鬓上只单插一支以珠玉缀之梨花模样的银簪子,一身浅绿提花襦裙,外罩红边广袖麻纱。鬓角一缕碎发轻搭在她侧脸,衬着那乌黑的瞳,雪白的肌,都带了几分乖巧。

    云凌瞧她这身打扮,怒气嘎然而止,他们家的门第,自是不用打扮的这么素净的。

    他心里有亏欠,自是不舍得再对女儿发火,但心里后怕之意消散不去,他低头,又好生打量了女儿一番。

    她似是为这出闹事苦恼,眉头皱了起来,手指捏着裙摆的布料。

    “爹,您责罚我吧,女儿这次实在是玩闹的太过了。”

    她声音小小的,低低的,还隐隐约约抽了抽鼻子。

    自家女儿实在是会抓他软肋,从小到大,犯错之时,紧着这小模样,就叫他丝毫没有任何办法。

    明明心里对这些撒娇的小把戏明镜儿似的,但一对上这张脸,就什么狠话也说不上来了。

    罢了,罢了……他能护好她就够了。

    他语重心长,“爹从未想过将你养成深闺大小姐,多见见外面世故,才能更好应付这些圆滑的人,但是,你这次的确是玩闹的过了。”

    “若无人接住,你可如何是好,万事都比不过这条命。”

    “再说,那雍勤王,是万万不能牵扯上关系的。”

    言既此,云凌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万幸,他在汴梁当街直接斩杀副将,已经将所有视线转移了,无人关注从城楼上掉下的女子是谁,又和雍勤王有什么关系。”

    云雾初一怔,又想起,她那夜离开时,那人嘴角噙着笑意,用那双桃花眼静静地注视着她,说:“本王有办法。准保到了明日天一亮没人会议论你半句。”

    原来,他竟是这样做了。

    掩盖闲话最好的,便是出一件更能引起闲话的事。

    云雾初有些急切,她一把抓住了云凌的袖子,问道:“爹爹,雍勤王这般做,天下人不知要如何非议他,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女儿的名声。”

    云凌并不认同云雾初的话,他“哼”了一声,“徐胥野此人,干出这种事完全是情理之中,乖女,你不必为此自责。他留着张副将至此,也许就是为了在汴梁上暴露嗜血本性,镇杀一番朝堂之上视他若眼中钉之人。”

    云凌见惯了朝堂波云诡秘,想的自然是和云雾初不一般。当今朝堂,本就不稳固,几方势力纠缠不休,表面一片祥和,但这股祥和被雍勤王回汴梁这一事完全搅散。显而易见的,这几股势力迅速将势头对准徐胥野一人。

    究其根本,无外乎,惧怕矣。

    当一个人的能力超过所有人的掌控,惶惶动荡就要开始了。

    云凌不愿将朝堂这些龌龊肮脏之事带回家,言既此,便不愿多说了,他上下打量了云雾初一番,将话题转了,“今个儿你祖母那边,怕是真的有事,你祖母有什么嘱咐的,先不要着急答应,回来找爹商量。”

    云雾初敏感感受到了话里的又一层意思,“爹爹知道祖母要找我说什么?”

    “只是猜测,你小心侍奉着。”

    云雾初应了声,告退掩门,带着燕泥重新朝宜安堂走去。

    她步子悠闲起来,微微勾起嘴角,想徐胥野昨日最后说的话,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毕竟有损于他的名声,但又暗暗为他的细致周到照顾她的名声而惊喜。

    他的名声,她的名声,这样细微的,甚至于本身就不合逻辑的牵连,都让她心尖一颤,这一颤,颤的她四肢发麻,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她只想努力抓住,好好感受。

    她不由的微微喘气,心脏像踹了只兔子,欢腾得不行,也微微带着羞意一股脑直往她头上涌。

    起了微风,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云雾初伸手去别发丝,廊子角檐上还挂着长长的吉祥结,红色的穗子随着微风动着,天完全晴朗起来了……

    云雾初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回忆总是不安分的想要插进来,刻在骨头里的绵绵密密的带到这辈子的记忆都是他啊。

    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后初晴的天,那是她成为皇后后的第一次宫宴,春花小宴,她请了各家贵女前来,还未娶亲的王爷也一并请了来。

    未娶亲的姑娘都由家里掌事的女人带着来,皇后最需要见的就是这么一批人——管事的、上的了台面的女人。

    她初掌中宫,整个人都很堂皇,端起一身华贵一袍,撑着最端庄的笑脸,与各家老太君夫人们交谈。一屋子老气横秋,哪怕她正值最好年岁,艳丽逼人,娇艳欲滴,也被这些人簇拥的黯淡起来。

    与她同样年岁的,地位不及,见不得她;地位足够,却又始终是这般年岁。

    一时之间,她真说不上,她究竟是获得了更大的利益,还是丢掉了更多的好处。

    她着实是不知道要如何与老太太们相处,在自家祖母跟前都讨不得欢心,更不要说要应付一屋子的老太太,手边的茶凉了又温,她颇为头疼的应和着,脑子里想着借口提前散席。

    也就是在这时,那个人来了。

    他似乎生来就随着众人的惊呼,先是矜持的贵女们熙攘起来,而后是王爷们躁、动起来,最后,是太监吊着嗓子的通报。

    他总是爱穿这么一身的,青衫碧带,发冠高高束起,衣衫上绣着大片大片的祥云,白玉般的脸在堂前背着阳光,却仍有细碎的光点落入那双桃花眼眸中,唇瓣带着些嫣红,就连脸颊也透着红,矜贵无比的模样下又透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荡漾。

    他可真好看啊,她想。

    云雾初只瞧了一眼,脸变红了。

    那个时候的她,对徐胥野,心思还没那么深。

    只是喜欢,却不及深言——爱。

    又或者,她那时年岁实在是小,根本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徐胥野一来,很多人就坐不住了,纷纷告退,云雾初努力板着脸一一应允这些人,脸上畅然的笑意就要绷不住。

    他那个时候的名声可坏了,女眷们都是怕他的,怕他一不高兴,就要开开、荤,让人流流血。

    她是并不怕他的,那样好的一副面孔,她只想多多偷瞄几眼,大饱眼福。

    她气定神闲的请雍勤王喝茶,在喝茶的时候偷偷瞄他那极美的眼睛,茶汁入喉,是意外的苦涩,她始料不及,被呛了两口,泪花都呛了出来。

    她只觉丢了面子,脸上通红起来,她若撑不起皇后这个担子,单不说太后那边交代不过,就是云家也会被看轻。

    那时的她,颇看中面子的。

    有人开口:“皇后娘娘年岁还是太小,这茶苦了些,还不去给娘娘换上果茶。”

    此话,便是借着她的年纪,不妥作为,刻意轻慢。

    说话之人,云雾初是认得的。皇后之位,太后有多位贵女考量,她家女儿便是其中之一,并且希望颇大,白白抢不过她,自是心里憋着气,嘴巴找准机会使坏。

    云雾初正要反击回去的时候,坐在一旁的男人却先有了动作。

    他薄唇撅起,很是流氓气地将口的茶尽然吐了出去,花花绿绿的地毯之上晕出一片深色,这是个极其失礼与突然的举动。

    以至于谁都没反应过来,却将视线黏在他身上。

    他唤着身边小厮的名字,“昭成”

    “这什么茶苦成这样,给爷都换了。”

    转而,又实在不客气的对那位夫人说:“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就要多喝一点啊。昭成,守着这位夫人,喝完三壶,不喝完不准走。”

    他说完就闲散的依着靠椅,支着额头用手指一圈圈揉着,侧目,对着云雾初说:“皇后娘娘,臣喝醉了,这儿可以散了吗?臣想自己待会儿。”

    这话说的,很是主随客便,很是不客气,很是没有顾及,但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敢反驳大家都默默受了。

    云雾初当然应了,她是巴不得这里早点散了。

    她离开时,又回头瞧了一眼,诧异的发现,他也在看她。

    她心里一紧,匆忙转身,眼睛一闪,似是窥见他嘴角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

    那笑意似真又假,以至于到现在,云雾初也不敢确定。

    只是,徐胥野当真是,很喜欢这般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处理事情,他总是最傲慢的、懒散的、不在乎任何人的、甚至于不在乎自己。

    云雾初在宜安堂门前停下,燕泥在轻轻唤她,她眨眨眼睛,有一刻甚至觉得,上辈子,他是为了她才故意行此之事,但她绝对是不敢再想下去的。

    再想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那时,他们才不过见了几面,他怎么会平白帮助一个几乎毫无交集的女人。

    更何况,上辈子……上辈子就算他曾喜欢过,又有什么用,这辈子的他,不知上辈子之恩仇,不知上辈子之终点。

    是好,也是不好的。

    她轻声安抚燕泥,道:“放心,祖母今日定然不会过分苛责。”

    云雾初说的过于笃定,反倒让燕泥困惑,“老夫人平日就偏心过头,您不出错,还上赶着挑错,今儿迟了这么久……”

    云雾初笑而不语,只轻捏了她的手让她放心。

    她等在堂前,等着下人唤她进去,她使劲摇了摇头,现在该是她好好应付这一辈子阻挠的时候了。

    云家有二房,大爷云凌最有出息,官至当朝宰相,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二爷云拯位职汴梁地区郡守,大梁地方施行“郡县”制度,汴梁天子脚下,自然是也不能例外,设郡守一职,二爷便是此职务。汴梁地区,地方官油水颇足,但再足也不过是个地方职务,和朝廷大员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更何况,二爷此官,还是仰仗大爷的人脉。

    外人将此看的透彻,总觉得二爷是要仰仗大爷鼻息过活,总得谨小慎微一些,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家长里短,兄弟阋墙,说到底,左不过父母的偏爱。

    老夫人疼爱小儿子,这个很不容易得来的小儿子,一直当眼珠子宝贝着,这几年更为明显,人总有同情弱者的心理,小儿子过的不如大儿子畅快,老夫人总是觉得要是自己再不偏心一些,老二的日子就不知道得过成什么样子了。

    但成也偏爱,败也偏爱。

    二爷仗着老母亲的撑腰,刮老大家的油剐的越来越顺手,越来越理直气壮。甚至于大爷一些提点的话,他也总要往偏处想了去,总觉得这是大哥瞧不上他了,带着火气的回自家院子发回去。

    久了,大爷也就不再说了,放纵过去了。

    明眼人是看得出来的,二爷渐渐没了精神气,大爷要扶一扶,也烂泥上不了墙。

    深宅大院的事,家家户户,都是一笔糊涂账,向来如此。

    很快,祖母身边的李妈妈竟然亲自来迎,燕泥吃了一惊,云雾初倒像是已经想到似的,只欠了欠身,回了一句:“劳烦李妈妈了。”

    李妈妈此人,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也是将大爷二爷一把手带大的人,就连大爷二爷见了,也要给三分情面。她们小辈的见了,就更要本本分分的尊敬。

    但她和祖母一般,疼爱老二。

    今个儿实在是一反常态,亲亲热热的招呼云雾初,“大姑娘啊,您看着台阶,慢着走。”

    云雾初也不推脱,大大方方的接过她想要搀扶自己的手,“李妈妈,我最近眼睛不好,您可得扶稳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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