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幼吾幼

    苏蛰一怔,抬头看着母亲。

    母亲避开了他的直视,转而说起今晚的见闻:

    “有一位三叶草家族的年轻人找到我,说他是你小时候的挚友,刚刚从帝城回来……”

    苏蛰听得气闷,反诘母亲:

    “那人叫端木麟,非常讨厌的一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我曾经打破过他的头,他也曾经把我堵在巷子里,每次见面都要吵架,无论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别搭理他!”

    安妮好笑:“小时候胡闹而已,怎么记仇到现在?这位小端木先生年纪跟你差不多,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天还没亮就从城里出来,冒着大雪张罗赈济灾民,十几个区的长官都被他惊动了,灾民也非常感激他。”

    “沽名钓誉的家伙!”

    苏蛰冷嗤一声,不以为然。

    母亲却被端木麟蛊惑了,还絮絮叨叨说起苏父生前的事:

    “他是税务官,每年冬天都会想办法筹措一笔钱,帮助城外的灾民度过难关……”

    “你也说了,父亲那时候是税务官,在其位谋其政,帮助灾民是应该的,现在咱们什么都没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赈灾这种事情,让别人操心去吧。”

    苏蛰说完,往院子里瞄了一眼,没看见弟弟苏尚的身影,疑惑地问母亲:

    “弟弟去哪儿了?天都黑了,不会摔倒在雪堆里了吧?我出去找找他。”

    “不用找了,他去几个小伙伴家里,看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大雪压塌了很多人家的草屋,大人能去临时救济所熬着,小孩子撑不住,今晚会有两个婴儿送到咱们家里来……”

    苏蛰听得心情复杂。

    暴雪之后,城外倒塌了那么多间房屋,很多人家里还有婴儿,冻饿交加,一病就会夭折,如果能送到熟人家里寄养到开春,或许就能活下去。

    母亲刚才的话,似乎在指责他“狭隘冷酷”,没有父亲那样广博的心胸,他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虽然在东凫城外生活了七年,始终没有融入这片街区,跟从前的那些小伙伴也格格不入。

    整整七年,他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他心里只剩下母亲和弟弟,最多再加上贝姨一家人,再也容纳不了其它。

    苏蛰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非常享受现在的状态,他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小伙伴,真的。

    门外响起弟弟活泼的脚步声,苏蛰下意识地迎出来,看见弟弟领着两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走进来,马卡叔叔跟在他们身后,旧羊皮袄里鼓鼓囊囊的,旁边还有一位哭红了眼睛的小妇人。

    弟弟看见苏蛰,雀跃着奔过来,给哥哥介绍他领回来的两个小伙伴:

    “这是白朗,这是素素,我的好朋友,他们今晚没地方住……”

    “当然!家里有空余的床和被子,一定会把他们安置得好好的。”

    苏蛰满口答应,看向那两个孩子,白朗的相貌和穿戴都很菜市区,那个叫素素的女孩却有点不同。

    另一边,哭肿了眼睛的小妇人正向母亲和贝姨道谢,满脸都是感激:

    “太谢谢你了!安妮太太,你跟你的丈夫一样仁慈善良,神光永远照耀着你们……”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安妮看她冷得发抖,扶着她坐到灶台前烤火。

    马卡叔叔的羊皮袄之所以鼓鼓囊囊,原因是塞了一对双胞胎婴儿,才刚满月,巴掌大的两小只,裹在破旧的襁褓里。

    这么小的孩子还在吃奶,离不开妈妈,小妇人哀求安妮,让她睡在厨房里:

    “如果孩子们夜里醒了,我来哄他们……”

    安妮摇头:“厨房里太冷了,我让马卡在木屋里再搭一张床,你和孩子们睡在一起,方便照顾。”

    马卡听了女主人的吩咐,立刻开始准备,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一堆泥砖,又拆了他那间坍塌木屋的门板,临时搭起了一张床铺,铺上厚厚的稻秸和麻被,结实又暖和。

    母亲张罗开饭,煮蚕豆配白菜饼,还炖了一碗鹅蛋羹给小婴儿,他们的母亲太瘦了,没有那么多奶水给他们吃,饿得直哭。

    马卡叔叔不顾自己干了一天活的疲惫,在长竹竿上绑了一把扫帚,扫干净屋顶堆积的积雪,防止苏家的木屋也被压塌了。

    苏蛰上前帮忙,一边扫雪,一边聊起砍松树的事:

    “我听杀鱼的工友说,山脚和山腰的香松都被砍秃了?”

    “是的,圣诞节刚过去没几天,漂亮的松树、气味清香的松树都被砍光了,咱们等天气转晴,让火炭拉着雪橇好好找一找,应该还能找到几棵。”

    马卡信心满满。

    苏蛰想的是趁着砍松枝的机会,去荒山里试一试自己绘制的驱魔符,卍字符和太极鱼看起来挺不错,效果如何还不清楚。

    吃过晚饭,小苏尚把自己的魔方玩具、睡觉的位置都让给素素,自己去哥哥的床上睡。

    苏蛰安顿好他,一脸心事地坐在书案旁边,既不画符,也不挪窝。

    今晚来苏家蹭住的客人,包括贝姨一家人,全部挤在堂屋里,围着炭盆闲聊。

    门外冰天雪地,门内喧声笑语,本来哭哭啼啼的小妇人,在母亲和贝姨的安慰下重拾信心,他的丈夫原本去了救济所里过夜,放心不下妻子和孩子,悄悄溜回来看她们。

    炭火熊熊,夜色被火光冲淡。

    安妮趁着招待客人的空隙,悄悄进来看儿子,还递给苏蛰一本手抄书。

    苏蛰疑惑地接过来,翻开扉页,上面是母亲娟秀的小字:

    “给我最爱的儿子们”。

    “这是……什么?”

    “这是你父亲离开以后,我把他经常爱挂在嘴边的话,都记了下来,留给你和苏尚看。”

    苏蛰苦笑:“妈妈,父亲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记得他曾经说过什么……”

    “毕竟才十岁大,还是个孩子,有些话记得不牢,可能就忘记了,还有你弟弟,他刚满月就没了父亲,我不想将来有人骂他是没有父亲教养的孩子,有这样一本书陪着他长大,就像你父亲始终呆在他身边一样。”

    苏蛰沉默了。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把点燃的烛台放在他书桌上,悄悄离开。

    苏蛰映着烛光,一页页翻看母亲手写的字句,有些记忆深刻,有些深以为然,有些却无所适从。

    全部看完的时候,夜色渐深,烛台“噗”一声熄灭了,他枯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重新点燃一根蜡烛,拿起一张羊皮纸开始绘制卍字符。

    出奇地顺畅,转眼就画好了三张。

    趁着状态好,苏蛰又画了两张太极鱼、一张秋刀符,这符没有像昨晚那样爆开,也没有魔纹波动,就是一张依葫芦画瓢的图案。

    苏蛰不甘心,换了一张羊皮卷继续画,没有按照《秋刀魔符图解》上的步骤亦步亦趋,随心所欲地调整了笔触,删繁就简之后,画出来的魔纹图案像极了一把忧伤的利刃。

    苏蛰第一次知道,驱魔符不只是一堆枯燥的数据,还可以内蕴情感。

    秋刀,秋水一刀,万物肃杀、身陷绝地时的黯然一击。

    疏淡,从容,决然。

    原来如此。

    也许是受了“太极鱼”的影响,苏蛰画的改良版秋刀符图案,乍一看像弯刀,仔细看更像一条瘦鱼,首尾灵动,栩栩如生。

    苏蛰好好奇心起,尝试着用其它笔触继续绘制秋刀驱魔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蜡烛已经燃尽三根,羊皮纸也消耗殆尽,苏蛰收获了三条形貌不一的“秋鱼”,魔纹笔触不算太稳,胜在新奇别致。

    他喜滋滋地收进抽屉里,打算上山砍伐松枝的时候试一试。

    院子里的草鹅突然嘎叫几声,惊醒了隔壁房间里的小婴儿,哭泣声响起,两位母亲耐心地抱在怀里哄他们。

    苏蛰转过身,看着床上睡得正香的弟弟。

    刚搬进这座木屋的时候,他跟这两个孪生小婴儿差不多大,晚上特别爱哭,有时候能一直哭到天亮,长大后却极少再哭,痛了、病了、委屈了,都是默默忍着。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在梦里读过这句圣人箴言,也能理解母亲的仁善和期待。

    端木麟也好,双头蛇、荆棘鸟、黑盾牌那些家族也好,无论私底下藏着什么样的小心思,施粥棚搭了起来,受益的就是城外的灾民。

    他身为贫民区的一份子,前任高级税务官苏衍的儿子,不该漠然以待,力所能及的地方,当仁不让。

    早晨起床,他貌似不经意地告诉母亲:

    “妈妈,我想过了,这次暴雪压塌了很多屋舍,很多人无家可归,咱们手里有三百个金币,可以捐赠十分之一,让大家熬过这个难关……”

    他的话未说完,母亲已经笑起来:“很好,我同意,昨天那位小端木先生告诉我,今天上午会在城门口举办一场捐赠会,邀请城内城外的贵宾参加,问我你会不会来。”

    苏蛰的脸色黑了一瞬,这个端木麟,真会钻营,刚回到东凫城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想将来竞选城主吗?

    他心里腹诽,犹豫着要不要去一趟这个捐赠会的时候,门外响起唏律律吆喝马匹的动静,有贵客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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