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风流

小说:攻玉 作者:萧寒城
    皇宫深寂。

    未燃尽的纸钱洋洋洒洒, 飞出了废旧的宫墙。

    掌灯的宫人不在,妇人的啼哭之声哀切, 徒增这宫中的悲凉阴森。

    “虎儿, 我的心肝虎儿, 你且安歇吧……”她低声呜咽着, 望着那盆中的火, 恨不得能将整个皇宫给烧着了。

    她甩了把眼泪鼻涕, 忽一顿, 觉得背后有阵阴风。不知从何时起,一名太监已站在了她身后。

    她面露惊恐:“你……你是何人!”

    太监朝她行礼,阴阴一笑:“奴才是忧心长公主思念睿王成疾, 特来助长公主, 早日去与睿王团聚。”

    “……放肆!你这贱奴子要做什么!我乃堂堂大启朝的长公主!”她惊恐地喊了起来,那太监已抓住了她的后领,一路拖着她到了这院中的枯井。

    四处都是黑的,她摸不到井沿,金冠先掉到了井里, 碎了。

    紧接着, “噗通”一声,院里的纸灰顿时飞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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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昨夜长公主跌井,薨了。”

    魏绎正在斗蟋蟀,放下牛筋草,望向了宁为钧, 挑眉笑道:“这么快?朕还寻思着她能给朕找几个细腰翘屁的妃子,这下没戏了,朕只能在窝里讨乐子。”

    他随即又生出一分极为敷衍的悲痛:“朕在这世上就剩姑母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身子一向健朗,本可以长命百岁,可惜了。”

    宁为钧正色,又禀报道:“长公主昨夜是在思寒殿祭奠魏虎时,才不慎落井。”

    魏绎轻笑,又将两只蟋蟀重新给放了出来:“还有查到什么,接着说。”

    “臣一早便带人去了趟思寒殿,这案子中的疑点确也不少。思寒殿院中尚有一堆未烧完的纸钱,灰烬堆砌之处与那口枯井也得走上十几步,恐怕——”

    宁为钧欲言又止,等着魏绎先发话。

    魏绎没抬头,笼中的两只蟋蟀正打得厉害,他逗了一番,才说:“魏虎因谋逆之罪被诛,朝廷早就下了令,任何人不得操办丧事祭奠。她疼惜自己儿子死得冤,没准烧着烧着,一时悲痛,想不开便才投了井。她既要自寻死路,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这背后总还是会牵连出别的人来,你要开罪了那人,朕可保不了。”

    一只蟋蟀已被咬死了,魏绎还不得意,总觉得两只都死了才好。

    宁为钧一顿,便躬身一拜:“是,臣领命。”

    宁为钧跟魏绎禀报完案子,从正殿退下,就瞥见林荆璞正独身躺在衍庆殿的院子里乘凉。

    盛树之下,林荆璞穿着一袭浅青色的袍子,这满园的暑气仿佛都因他消融了。掌中一幅泼墨牡丹图,宁为钧认得那是魏绎的扇子。

    林荆璞也远远看见了他,扇子轻摇,便从躺椅上稍稍直起了身要与他打照面。

    于是宁为钧敛目,绕过树杈,快步走了过去。

    林荆璞已起了身,含笑朝他欠身作揖:“久闻刑部的少年郎办案如神,这便有幸见着了,久仰。”

    宁为钧脸色恭敬,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便没说什么,只是将身子压得比林荆璞更低。

    他们年纪相仿,却是一个要比一个沉稳。

    林荆璞直身:“当日马场凶险,多亏宁大人及时去相府通传报信,才救了我一命,还未及道谢。”

    “安保庆与睿王勾结作乱,蒙蔽圣听,臣只是尽了本职。”宁为钧的腰还弯着。

    林荆璞合了扇子:“那先前郝顺一案——”

    宁为钧:“阉贼祸国,贪污受贿,人人得而诛之。”

    林荆璞又笑了,无意打量起了宁为钧腰上挂的一个荷包,淡淡称许:“好别致的绣工。宁大人随身将此物佩戴进宫,可是尊夫人亲手缝制的?”

    宁为钧一愣,忙解释道:“还未娶妻。只是家里人做的,求个平安罢了。”

    林荆璞颔首,见他这般拘谨,不得已用扇子去抬起了他的胳膊:“宁大人不必如此谨慎,我在启朝宫里只是个没品阶没名分的。这样叫人瞧见了,反倒是乱了礼制。”

    清风微醺,宁为钧宽袖轻摆,身子却极正,只道:“您如今是皇上身边的人。”

    林荆璞眉头极细微的挑动了一下,就见魏绎从正殿里走了过来。

    魏绎就着躺椅上卧了下来,宫婢在旁摇扇,又有太监端上来新鲜瓜果。

    他吃了几口,嗓子里有瓜果的甜脆,才问:“谈什么呢?”

    这气氛宁为钧插不上话,自觉屏退到了一旁。

    太监又将鲜果递给了林荆璞,他没碰,随和笑道:“问问宁大人这荷包是哪买的。”

    魏绎也多看了几眼那只荷包,嗤声道:“宁为钧可是朝中出了名的穷官,林荆璞,看来朕是没给你好东西,连他的一只荷包都要觊觎。”

    说着,魏绎又给宁为钧使了个眼色。

    宁为钧抬眉,便立刻将那荷包解了,双手奉上给林荆璞。

    魏绎发话做主:“喜欢便拿着。”

    “倒也不必,”林荆璞抬手制止,面色极淡,眸子低垂道:“这荷包这么一看,就很是寻常了。许是宁大人青年才俊,气度不凡,才衬得身上的东西脱俗别致。”

    宁为钧不出声。倒是魏绎眼梢压低了几分,先让其他人都先退下,宁为钧也跟着退出了衍庆殿。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魏绎要拉林荆璞坐腿上:“朕瞧你对宁为钧很是青睐?”

    林荆璞嫌热,斯文挣开手,倚在树旁:“青睐倒也谈不上。可你要与我说说宁为钧的事,我却是乐意听的。”

    “你想知道什么?”魏绎也站了起来,叉着腰,将他抵在树干上,“有事便问朕,朕说给你听。朕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树荫下凉风阵阵,可魏绎的胸膛密不透风,直要将人烫死。

    林荆璞勉强笑着:“其实有一事,我一直心存疑虑。当日除夕一案,你为何会启用宁为钧?”

    魏绎眉心微深:“有什么可疑惑的?”

    林荆璞:“宁为钧半年前只是个从六品的刑部吏司,籍籍无名,先前经手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市井纠纷,从未办过大案。而他家中贫寒,府上连个像样的马车都没有,性子又耿介孤僻,从不与朝中其他人熟络走动,这种人想要到御前冒头立功,犹如登天。可是郝顺的案子,你一点就点到了他。魏绎,你是要我夸你慧眼识珠,还是该斥你别有用意?”

    魏绎气息压低:“你早查过他?”

    “很难不疑心。”林荆璞唇齿间呵出热气,眼底却亮着寒冰,要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冰河来。

    水深火热。扇子也掉到了地上。

    魏绎将胸膛收回了些,先给彼此留了点空隙:“那曹问青应查过他的家世,他父亲是何许人。”

    “嗯,都查了。”

    林荆璞淡定拢袖,毫不避讳,又说:“宁为钧的父亲宁昌隆曾是大殷地方上从七品的县令,颇有政绩,深得当地民心,可一直不得擢升。殷亡后没过两年,宁昌隆不愿入仕新朝,便以身殉国了,是个忠士。”

    魏绎望着他雪白的手腕,忍不住去掐了一把,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朕早前与你说过,燕鸿通过提拔的官员共有三种:才学入仕、买官入仕与被逼入仕。宁为钧便是这第三种,他承了他父亲的遗志,起初宁死也不肯入仕启朝,燕鸿手下有人到处搜罗能人志士,听说宁家公子颇有才干,便将他的名字举荐了上去,然后又挟持了他家人性命,逼他入仕。他在大启这两年,一直无所作为,安保庆也有意压着他。”

    林荆璞凝望着魏绎身后的枝叶不语,牙尖轻嘶,手腕已是通红。

    魏绎又将他的袖子放了下来:“朕要擢用宁为钧,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来,他是决不会与燕鸿同流合污。这二来么,他念着你是他的旧主,你如今做了朕的风流鬼,他替朕卖命自当无话可说。不然当日马场,他为何要急着来跟朕报信?他怎会不知安保庆勾结天策军布下了防线,他就是宁可损了朕,也不愿你丢了命。”

    林荆璞听了,鼻尖轻嗤,不以为然说:“一夜风流,还死不成当鬼。”

    “死不成便再杀一次,”魏绎不知不觉已将那水深火热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切齿道:“你要疑心朕,朕就是觉得你想再死死。”

    树枝猛烈摇晃了下,绿叶落下在林荆璞的肩头,他低头缓慢旋动手腕,不紧不慢,非要把话往正道上引:“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话一语双关,魏绎两种意思都领悟到了,可他只装作听懂了一种。火又蹿了上来,他一手控住林荆璞的腰,便将他的背转了过来,凶狠地摁在了树上。

    林荆璞的心霎时都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痛骂:“魏绎!”

    “没旁人,朕让他们都退了。”他此刻只想摁住这只狐狸,“可劲叫,再叫几声朕的名字听听,看谁能杀得了谁。”

    “你说了一次便分胜负……!”

    魏绎眉头轻拧,一时也有些烦躁。

    他迟疑了。本来上次明面上是他赢了,可眼下要再比试,便还是承认自己输了。

    胜负欲使魏绎想立于不败之地,却也使他想要再次凌驾于林荆璞之上,狠狠踩着他,让他痛哭流涕。

    林荆璞嘴唇煞白,像是中暑了,他侧目去看了眼魏绎,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无端喘气一笑:“太热了,好歹换个地方……”

    青天白日,胜负欲被抛诸于九霄云外。

    管他输赢,人已被魏绎扛在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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