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暴雨初歇, 冯卧领人将几道堤坝加固后,又在河岸加紧筑了一道新堤。今早河水便退了三尺, 城中的积水也有消退之势, 密云中隐隐透出几道暖光来。
这是场硬仗, 半刻不容松懈, 谁都说不好雨势何时又会变本加厉。冯卧与沈随各领着两队人马, 分在上下游防洪。
林荆璞也没合过眼, 听着救洪的声音, 在马车内绘了一夜图纸,这时见外头有了光,才持卷掀帘, 艰难地下地蹚水。
冯卧回头就见林荆璞朝这边走来, 汹涌翻腾的河道衬得他消瘦孱弱,倒生了几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意境,直令人心生敬畏。
“子丙先生,看看此法可行得通?”林荆璞低咳了两声,将图纸递上。
冯卧忙双手接过一看, 思忖了半晌, 不由惊奇一笑:“二爷巧思,将缕堤造在遥堤之上,每隔五尺才用横板加固,细小的沙石便可排走。如此一来,上既可筑防,下又可疏源。此乃变通之术, 的确适用于允州现下的情势!”
“我也是在此观望了一夜,陡然想到的。既然先生说可行,若没有别的法子,权且一试。”
林荆璞环顾四周,微微皱眉,问:“岑大人今日还没到吗?”
话音刚落,便有刺史府上的人匆匆来报。
那人见到林荆璞在此,怔了一怔,揉揉眼睛,又立刻弯腰向冯卧道:“冯大人,昨夜分发完第一波赈灾之粮给城中百姓后,粮仓便被御史胡大人的手下给扣了!我家大人一早也被胡大人押入了牢中,罪名是……是勾结余孽!两位大人既都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定是有些交情的,还望冯大人前去跟胡大人说说情,我家大人委实冤枉——”
那人又偷瞄了眼林荆璞,越说越心虚,也不禁猜疑岑谦何时会与他有了联系。
林荆璞不紧不慢地卷起了图纸。
冯卧“啧”了声,听着便一肚子窝火:“嚯,救灾不上心,抓人倒是挺麻利!眼下这大洪还没退呢,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也太会钻缝找乱子了些!粮仓由他占了,那允州还不得乱了套?”
林荆璞挑眉侧立,便道:“治洪防汛之事,我只是纸上谈兵,子丙先生才是行家。大洪当前,其余琐事,还请先生不必过于忧心。”
冯卧一凛,通晓了他的意思,忙拱手一拜:“有二爷在后方除忧免患,鄙人自当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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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谦锒铛入狱,与允州内外一时都断了联系。
胡轶也不急着赶往临州巡视,以御史之名代理了岑谦的刺史之职,在允州安定了下来,可治理水灾的事他是一概不管的。
胡轶是条泥鳅不假,但他受燕鸿之名来临州一趟,并非只为了做表面文章。
曹游去暗中探查了一番,上楼回到了林荆璞跟前回报:“二爷,粮仓内外有重兵把守,都是府兵。胡轶在一日之内便能摘了岑谦在允州的权势,府衙内恐有他的亲信。”
曹游是曹问青的亲信,原是曹府管家的干儿子,因有几分胆识,后也一直在邺京帮着做事,此次他是随林荆璞一同来允州押送钱粮。
“听闻胡轶的夫人家是允州当地望族。”林荆璞压低了斗笠的帽檐,站在高处看向那府衙大门,见门前的差役正忙着往两旁清扫积水。
“不错,”曹游应声:“胡轶平庸,他在人才济济的邺京是个容易被埋没的官,若不是此次洪灾派他来巡查,谁还会记着启朝中有这号人物。可他在允州吃得开,他岳丈家的好几个兄弟都是在允州府兵当统领,他妻弟也提拔上了正职判官。说来也是稀奇,这岑谦在允州少说也连任了五年的刺史,可放眼整个府衙竟找不出一个他的亲信。”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岑谦是个难得的好官,要是放在十年前的大殷,世道更容不下他。”林荆璞此话一出,顿时也明白了岑谦为何不肯接受亚父的接济。
像岑谦这样干净纯粹的人,不肯攀附权贵,也不肯随波逐流,凭一身正气与才学想要齐家治国,在世家权贵攀附制衡的大殷晚年,定是四处碰壁,怀才不遇。他唯有在新生的大启朝,在燕鸿“清世家之弊”的举措下,方有出头之日。所以启朝是他的天,他要竭力守住这新天地,永远澄澈明净。
曹游蹙眉:“二爷,属下不明的是,既这岑谦是个顶好的清官,胡轶与他也无仇怨,为何要这么做。”
林荆璞缓声冷笑:“允州是离三郡最近的要塞。岑谦为政勤恳,志向是要守一方太平,亚父从不侵扰允州百姓,岑谦也不肯答应以允州为前线助朝廷直捣三郡,他这人油米不进,恐怕早已成为了朝中一些人的眼中钉。况且,等这洪潮一退,灾情瞒报一事迟早会告发至邺京,这是牵连着十几万条人命的罪状,他们得事先找好人背这口锅。此乃一举两得之计。”
哪怕林荆璞没有出现在允州,这场大洪一发,胡轶还多得是罪名能扣在岑谦的乌纱帽上。
曹游思忖了许久,才极为吃力地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又道:“属下实在愚笨。可是二爷,说白了允州之乱不过是一场启朝内斗。我们将钱粮送至两州,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大可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我们未必就一定有渔翁之利可收。”
燕鸿在乱世中位极人臣,倾覆旧朝,谋算的格局从不止于一宫一墙,得防备他们拿了允州后,还有别的图谋。
这天要暗了下来,林荆璞周身冷冽,那身段晕在雨中恍然如水中之月,叫人看不分明。他顿了一顿,又目色坚毅地说:“如今能守住允州百姓的只有岑谦。”
曹游拍了拍额头,一阵沉思未果,索性全听他的就是,可忍不住又要提出疑问:“二爷,允州大权如今被捏在胡轶手中。大洪未退,伍老的人马也进不了允州,允州被围困成一滩死水,强攻不下,你说我们又要如何解救岑谦?”
林荆璞也不嫌曹游问得多懂得少,只是不觉去掐住了袖子中凉得透骨的金钩镯,轻轻旋动,偶然想起了这半年来时常与自己谈谋天下的人。
若是相逢于太平盛世中,落子闻马鞭,他们也许会是真正的知己。
只听得林荆璞似笑非笑,又云淡风轻道:“抓条泥鳅而已,何必抽干池水。多的是办法。”
他怕曹游再想要想破了脑袋,轻声一笑,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了。曹游知道自己反正会不了意,也就忍着没再问。
两人一同步阶下楼。这一片地势在城中最高,地面上已不剩什么积水,可云里头还藏着些细碎的雨。
林荆璞仰头望天色,才往前走了两步。
曹游侧头看了他一眼,忽也开了窍,三步并作两步踩进水坑,先到马车上找来了把油纸伞,给他撑上。
美人的刀子再锋利,可这路难走。世人多会起恻隐之心,还是舍不得他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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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轶想要替燕鸿拿稳允州大权,便先要安定下民心。
他知道冯卧那帮人忙着在治水,私下让人往邺京通报了消息后,也没去与冯卧和林荆璞主动交锋,只管在粮仓上动心思。
允州以往的米面均价是每石一两,胡轶便借着赈灾之名,以每石一百文的低价售卖给百姓,以此安抚人心。
像岑谦那样挨家挨户送粮,胡轶没这心力,他又怕哄抢出乱,便还是定了个价。
何况这价格低了十倍不止,跟白拿的也差不多。允州百姓还算是富庶,前些天也是饿坏了,为了在灾中能吃饱饭,总还拿得出一些存银。
于是这一大清早,粮仓前便排起了长队,百姓们纷纷拿着钱来跟御史采买粮食。到处是人挤人,连个缝都钻不进。
胡轶笑眯眯地站在高栏之上,神色飞扬地说了些朝廷体察民情、心系灾民之语,文采斐然,这是他的长项。
可他此时煽动人心的言论,反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百姓们在底下推攘着要买粮,府衙的卫兵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场面。
兵与民于暗中成了一种对抗之势,这是在允州极少能见到的。岑谦掌权这五年间,府兵的枪尖从未指向过老百姓。
林荆璞等人也藏身在这片人山之中,诸人听得颇有些厌烦。
“开仓,放粮——”
胡轶笑着拢着宽袖,觉着自己赚够了面,这才不紧不慢地发下了命令。
蜂拥而上,争前恐后。
一时之间,场面更为混乱不堪了,铜钱声与推挤声,还有婴儿啼哭与妇人谩骂的声音。
府衙的几个主簿来不及收钱记账,帽子都被挤兑掉了,怎么也捡不起来。
“一个个来,一个个的来!粮食管够……管够呀!都不要挤,唉——”
有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推挤开前面的人,争先买到了粮米,咧着嘴扛了两袋粮食到肩上,大摇大摆地从人群走过,很是招风。
许是有人心中嫉妒,故意要挑弄是非,暗地里拿了把刀子,趁大汉不备,往那他的粮袋上戳了一把。
大汉觉得肩上一轻,忙回过头正要发火,只见从那粮袋破口中倒出一堆黑黄的米粒!
他当即懵了,压根没空搭理是谁戳的刀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破口大喊:“都别抢了!……霉米!御史大人低价售卖的是霉米!他是要作践我们允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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