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拉拢

小说:攻玉 作者:萧寒城
    府兵举着火把在马上, 将这片高地堵得水泄不通。

    洪潮拍岸惊,堤坝旁的卫兵还在以命抵御洪水, 却不想转头就被昔日的兄弟给围住了。

    防洪之事片刻不容停下。冯卧也见到了那火光, 可抽不开身, 仍在下令让人将北边的沙袋堵至西堤那处的缺口。

    林荆璞与岑谦挑帘出帐, 见府兵已与营帐中的守卫厮杀起来。

    这一趟他为了在路上遮人耳目, 从邺京带来的人满打满算只有两百。照这样下去, 今夜他们必被胡轶的人围剿至死。

    后头又有一批府兵从船上相继跳下, 踩水提刀而来,皆直奔着林荆璞而去。

    林荆璞微凛,胡轶要的是他项上人头!

    胡轶出门前已换了件崭新的官袍与大氅, 腿脚还不是很利索, 便站在正对面的船头上逞凶大喊:“余孽胆敢偷换粮仓之米,枉法劫狱,罪不容诛!林荆璞,邺京容得下你,可允州今日却容不得你!”

    一腿脚轻快的府兵已杀入重围, 刀面往上, 在林荆璞面前挑起一道凌厉的水花。

    “二爷当心!”

    曹游及时挺身而出,用剑挡住了刀锋,一滴都不曾沾到主子的白袍。

    林荆璞身子微侧,顺势借他的力踩上了一块高石,亮出金令牌,道:“诸位, 启朝天子之令在此!今夜,汝等是要助贼谋逆,还是要向启朝皇帝表忠心赚功名,且问问你们掌中的刀——”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可掷地有声,能敲击人心。

    府兵看到那枚刺目的金令,皆是一滞。

    胡轶气急,望着那枚金令又放声大笑起来:“假的!他手中的金令是假的!本官才是朝廷亲派监察允州灾情的御史!皇上与燕相他怎么会派一个余孽前来督查灾情!”

    “御史大人既是朝廷派来监察灾情的——”

    林荆璞未等他话音落下,又提高了声:“那么试问来允州之后,治洪防汛的人究竟是谁?允州是诸位的家园,城中受灾受苦之人也有诸位的老小至亲。如今之势,谁要灭允州,谁要护允州,显而易见!”

    说着他撑起了单臂宽袖,暗指向堤坝旁的人。

    府兵们僵持着,皆持刀原地不动,听着林荆璞的言辞与那洪水一同翻涌,不大是个滋味。

    岑谦拧眉看着林荆璞,也不由心中一动。

    “竖子诡诈,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胡轶觉得林荆璞的话刺耳挠肝,可又一时词穷,说不出别的话去反驳。

    允州府兵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夺走允州大权也不过两日,全凭借着朝廷的威势镇压,连几个统领的名字都尚未认全。

    要再由林荆璞这般放话煽动,他唯恐府兵倒戈,便完了。

    此时,胡轶身后的谋士上前了一步,捋袖高声道:“这洪灾只是一时之患,前朝之党才是大启朝廷的心腹大患!林荆璞便是那反贼头目,今日胡大人已将他逼入了绝境,谁若是能趁机摘了他的项上人头,尔等后半辈子便无须再听人差使!绸缎金器,千金殿宇,美女香车,又何患无求!”

    林荆璞冷眼望向那名谋士,微微皱眉,便察觉面前的那几个府兵又暗暗攥紧了刀柄。

    这世道人贱如泥,礼教崩坏,总有人失了本心,要在刀尖上求富贵。

    夺命的冷刀已朝他砍了过来,曹游分身乏术,回头瞪目大喊:“二爷!!”

    林荆璞的腰往后塌了半分,鼻尖几要已与那刀锋所触。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重剑便刺过来挡住了那刀,拼尽了全力,反将持刀之人给砍了下去。

    岑谦握着剑,沉郁的面上沾了一道热血。

    林荆璞自始至终面色寡淡,直到见岑谦出手,眼梢才多了一分不明的笑意,直身道谢:“多谢岑大人相救,没有同他们一样取我性命,以求平安富贵。”

    岑谦年纪大了,杀个人便要喘一阵粗气,他累得撑剑弓背,余光却瞥见林荆璞神色自若,不由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生死打趣!”

    曹游抽身往后一跃,已持剑贴身护住了林荆璞:“二爷可有伤到?”

    “无碍。”林荆璞抬手,宽袖落了半寸,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嵌着虎牙的金钩在夜色中愈发夺目。

    他口中似是答非所问,食指微微一落,淡淡对岑谦说:“胡轶是个平庸冒进之辈,没有高手甘心做他的贴身近卫。此处视野开阔,舟船与堤坝相去不远,敌方又有火把照映,正是涯宾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话音刚落,一支强有力的箭弩便穿过洪潮,直刺中了胡轶喉颈的中心。

    胡轶正恼羞成怒地喊着什么话,中箭之后,喉咙里忽噎了一口血,咬着的字没说完,便直直地栽入了水中。

    “胡大人!胡大人——”

    府兵见胡轶中箭死了,顿时群龙无首,呐喊声息止不发。

    岑谦扭头也听见了有府兵大喊胡轶跌水的消息,只见林荆璞当即举了一火把,放声道:“胡轶居心不轨,趁灾作祟,意图戕害朝廷御史与允州刺史,如今得以正法,是他罪有应得。这一箭拨乱反正,也算是你们允州府兵的功劳。还不速速弃了刀剑,刺史大人可既往不咎,饶恕尔等死罪——”

    那火把被塞到了岑谦手中。

    岑谦看不清火焰后林荆璞的神色。只待他一接过,为首的府兵统领便先弃剑跪了下来,随后一千府兵纷纷将剑丢入水中,俯跪下了一片。

    “大人……属下一时糊涂,也实在是迫于他朝廷御史的威势!还望大人念着往日的旧情宽恕,以后吾等必定犬马效忠,誓死追随!”

    府兵齐喊:“属下求岑大人宽恕——”

    岑谦心中不由发沉,这些人不少都是跟了他五年的人,都算是老部下了。

    平日他在政事上一丝不苟,凡事不仅严于律己,还严苛待下。他心思又粗,便疏怠于体恤这帮手下的心思,府兵之中常有怨言,以至于今日这等容易反戈相向。

    回想起来,府兵作乱,他也难辞其咎。

    夜色沉许如,旁边又掀起了一阵大洪。

    岑谦被大风刮得苍老了几分,叹了口气,沉肩将火把重重地丢入水中,扭头负手而立:“都起来吧,冯大人那头还需要人手。”

    ……

    奋战一夜,翌日岑谦以刺史重回了城中府衙,马不解鞍,第一件事便是去粮仓重新核查。

    粮食的确是一石不少,完好无损。等他忙完分发粮仓之事,回到自家府门前,几乎是滑下马背的。他自半月前操劳不休,这几日在狱中饥寒交迫,再经昨夜那般一闹,终是病倒了。

    雨停了有几日,冯卧治水有道,离江的水已快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汛期眼瞧着就要过了。

    待到城中的积水快要干时,林荆璞与冯卧才抽出空,到刺史府上探望岑谦。

    岑谦本是习武之人,年纪虽大可身子还算不错,这次只是积劳成疾,卧病静养上一段时日即可。他见到二人,又欲下床行礼。

    不想冯卧去拎走了床下的鞋,不肯让他双脚沾地:“嗐,岑大人还是快快躺着吧!”

    “御史大人,你这……”岑谦为难一阵,只好在床榻上朝二人一拜。

    林荆璞无奈一笑,给冯卧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把岑谦的鞋还了回去。

    家仆给他们上了茶与点心。林荆璞坐下抿了一口,茶味很淡,几乎品不出茶香,但恐怕已是刺史府眼下能拿出招待客人最好的茶水了。

    岑谦喝完了药,哭得喉咙发涩,缓了缓才道:“这几日我卧病在床,总是想起前几日发生之事。想明白了一些,可想不明白的事更多,还望二爷指教。”

    “岑大人还在病中,不宜过于耗神。有什么疑虑,只管开口便是。”林荆璞道。

    岑谦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客套,开门见山:“那日胡轶围剿营帐,你的高手应是早在堤坝上下了埋伏,那一箭才会射的如此之准。因此我便想不通了,二爷身边既有如此高手,早应有许多机会,可一箭要了胡轶的性命,又为何要白白生出来这许多事端?”

    这一点,岑谦实在是费解至极。

    既然杀了胡轶便可破解允州之乱,又为何不早点杀?为何林荆璞非要换了霉米,劫了狱,等待无退路时再杀他?

    林荆璞似笑非笑,声音温和:“允州毕竟不是邺京,大洪当前,城防宽松,杀了一个胡轶容易,可要拉拢人心难。”

    岑谦眉头一滞:“此话怎说?”

    “胡轶是燕鸿钦定的御史是不争的事实,满邺京都知道此事。他若无缘无故枉死在允州,到时朝廷必定会以此做文章重查此案。我倒是可以轻易脱身,岑大人身为本州刺史,可有应对之策?”

    岑谦背后一阵冷汗,思忖道:“这,确实无策可对……”

    林荆璞说:“这是其一,所以必得给胡轶安一个滋事生乱之名,给启朝朝廷一个交代,才可保允州与岑大人安然无虞。”

    岑谦见他迟迟不语,又问:“可还有其二?”

    林荆璞一笑:“至于其二么,权是我的一片私心,实在是愧于向大人说出口。”

    “二爷但说无妨。”岑谦早已卸下了对他的防备,还对他有些许的敬佩之意。

    “岑大人是清正之辈,以苍生百姓为重,又嫉恶如仇,不愿与吾等前朝余孽同流。从北边运到三郡的赀货,常为大人所阻截,亚父多次向允州示好,大人也从不领受。”

    林荆璞眉心微低,眼角却生了笑意,站起来躬身一拜:“实不相瞒,我费这许多周折想拉拢的人,正是岑大人您。”

    岑谦一顿,恍然明白了他的算计,心头不觉发怵起来。可见他君子如玉,肯将心计向自己坦诚,又不免对他更加敬重。

    少年帝王,本该如此。

    这季节日头变短,不多久,天色便暗了。岑谦又留林荆璞与冯卧在刺史府吃了点小菜小酒,这几日城中秩序恢复,已能在街市上买到新鲜的牛肉与蔬菜。

    酒饱饭足,岑谦不肯听妻子的劝回去躺着,拄着杖非要送他们出府。

    “眼下洪灾情势已稳,二爷可要回邺京了?要不在允州上再多待上几日。”

    林荆璞系上大氅,金色的短绒很是厚实,他垂眸看了眼,笑道:“有人急,我不急。但也不能再留在允州了,难得来一趟南边,我还得赶去见亚父。”

    “去三郡?”岑谦挑眉。

    林荆璞颔首。

    岑谦一拜,好心提醒道:“听闻三郡倭寇之患频生。二爷此去三郡,还是得当心些。”

    “渔民一出海,倭寇便要搜刮渔船,囤积了足够的粮食钱财,每年这时都会在海边滋事。三吴专门备了一支水军应付他们,不足为患。”林荆璞说着,也再朝岑谦恭敬一拜,便要上马离去。

    曹游此时骑了马,从街道的另一头驰来,翻身下马,不大情愿地将一封信笺递上:“二爷,是启朝皇帝的信。”

    林荆璞弯腰去接过,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加急金印,便可想见这封信笺经过每站驿亭时,该是何等的畅通无阻。

    哪怕是头等要紧的军令急报,也只能戳一个加急章。

    “以权谋私,也不是他这么玩的。”林荆璞唇间嗤出了一分风流。

    他借着刺史府前的灯笼,将信拿出来读,面色一沉,当即调转了马头。

    冯卧皱眉:“二爷?”

    林荆璞急切,对曹游道:“派人去告诉亚父,不必等我去三郡了。我今夜就得启程,先回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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