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门可罗雀。待到魏绎的御驾到了, 下人才着手清扫庭院的积雪。
他径直入了燕鸿的卧房,这卧房看着宽敞大气, 可蓝帐旧衾, 比不得书房的摆设要精致名贵。
燕鸿听闻圣驾至, 咳嗽了几声, 正欲带病强起。
下人劝阻了一会儿, 魏绎起初无动于衷, 见他病得实在不轻, 才令郭赛上前发话道:“燕相身子不适,不必在御前多礼,快快躺下歇着, 否则便是让皇上更为难堪。”
郭赛舌头爱打圈儿, 再不中听的旨意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能显得笨拙逗趣。
“臣谢过皇上……”
几名御医是随同御驾一起来的,行礼过后,先替燕鸿诊了脉。诊过之后,他们也诊断不出具体的病因, 只说起了积劳忧思、火旺阴亏那套的说辞, 又开了个珍品膏方让相府的人先给燕鸿用着。
相府管家替燕鸿谢过,又搀扶着他从床榻上坐起。
“臣老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皇上不该为臣误了早朝时辰。”燕鸿语气孱弱,可分毫不妨碍他的底气。
魏绎没用早膳,故而悠闲地吃起了相府里的点心, 故作阔达:“跟朕客气什么,身子要紧。朕还盼着燕相能早日好了,回去帮朕主持朝中大局。这不,六部官员一早便在长明殿跪着了。朕才没了燕相一日,便是举步维艰。”
燕鸿眉头稍顿:“皇上,老臣有罪。”
“朕知道,燕相所作皆是为了大启,一分银子都没花在自家人身上,好处都是被那蒋睿卢遇良捞走的。”
魏绎笑了一声,又说:“所以这案子得让刑部细细查实,可也不必矫枉过正。三郡隐患未除,北境又虎视眈眈,朝中军备每隔几年便得更易,火门枪产的正是时候。朕还打算好好嘉奖吴其用,由朝廷拨款让他开厂□□火门枪,明年再将禁军铁器与马鞍生意都交给他家来做——”
燕鸿凝眉注视着魏绎,又握着帕子咳了两声,又气势强硬说了一遍:“皇上,老臣有罪。”
魏绎笑意转阴,语气淡了几分:“朕少时,燕相曾躬身教导,不做一人一家之君,而要做天下人的明君。故而燕相的罪,朕说了不算,要天下人说了才算数。”
他字字在诛他的心。
为臣者不得君心,却要反其道而行之笼络天下之心。在臣之职,却谋君王事,但可惜的是燕鸿从没有篡权夺位的本意。
他的剑走偏锋,只为了开辟新朝新气象,不惜挟制皇威,将魏绎推至了王权边缘,也一步步将自己逼至了一种无解的困境中。
燕鸿面色不改,胸中不觉又涌上一股气,咳得愈发厉害了。下人给他端来了水,喝了才好些。
“……那皇上如今与林荆璞交心,已到了何种地步?”燕鸿缓了回来,便也笑着问。
魏绎看向了外头的雪:“我与他不交心,只有几分露水逢恩的交情。”
燕鸿冷笑:“如此最好。臣心中清楚,这病一年半载还要不了臣的老命,臣凭借些手段与威望,也还不至于落得锒铛入狱、惨死无状的下场,尚有余力与他林荆璞再斗上一斗,便是斗不动了……也得给我朝后人铺好道路,绝不容他再蛊惑帝心,干涉我朝内政!”
魏绎迟缓地旋动杯盏,抬眸望向了燕鸿,霎时有百种滋味回旋于心头,良久,他沉声问:“扫清世家便那么重要么?”
这番道理已说得太多,燕鸿也懒得旧话重提,只道:“三郡那帮人,他们不光是前朝遗祸,更是这中原土地上根深蒂固的世家后代,他们骨子里便是要饱食民血、党同伐异,又拿正统之说蛊惑人心的俎虫,早该杀绝……”
“可八年前,殷太子也是要打压世家之势,只是皇权还未落在他的手中,他无法真正与世家抗衡。若是启丰军当年没有那么快便攻下邺京,倾覆了殷朝,林鸣璋当了皇帝,这天下许会是另一番天下。”
燕鸿皱眉叹息,还欲再谏。
魏绎便抿了一口茶,从容道:“燕相难道不觉得,我朝虽无世家林立之态,可正因此,“燕门”才成了一家独大的望族。饱食民血、党同伐异、蛊惑人心这些事,扪心自问,难道燕相您自己就都没做过?”
燕鸿怔住了,喉间好不容易压住了一口腥味,见魏绎已面色淡漠地起身。
魏绎去披上了厚实的大氅:“燕相先好生静养,这案子,外头且多的是人替你操心。待您养足了精神,先与朕斗,再动林荆璞的主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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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携同御医一早去相府探望的消息传到了长明殿,百官要为燕鸿同仇敌忾的气势便被压下了。
有些年纪大的官员跪得久了,没能站起来,便直接在雪地里晕了过去。
林荆璞借着踏雪寻梅的风光,也刻意要往长明殿这边走动。
“二爷,官员们听了劝,都先散了。”
林荆璞颔首,怀中捧着一枝覆雪红梅,便在宫墙边撞见了柳佑。
柳佑也在雪地里冻得有几分哆嗦,见到林荆璞,忙敛了疲惫之色,拱手相迎:“二爷好雅兴——”
林荆璞眼角生笑,“闲人一个,不比柳大人要务繁忙,还抽出空与他们跪了一早。”
柳佑两三下掸掉了官袍上的雪,才抱怨起说:“二爷莫要误会,这可不是鄙人意思,哪知道今日朝上会有这么一出,只是若不跪,倒显得与众人不大合群,往后在同僚之间也没得混。可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好歹还有尚书大人们与中书省大人为下官顶着——”
林荆璞眼中暗笑:“此次军火案能破,柳大人功不可没。先前在北林寺又有救驾之功,魏绎哪舍得怪罪于你。”
“能为二爷效力出力,是吾辈本分。若是能因此顺势而为,再讨好皇上,升官加爵,自是美事一桩。”
“柳大人若求的只是富贵功名,那便最好不过,我与魏绎都不会对有才之人吝啬,”林荆璞笑意清淡,与那雪中红梅相映成趣:“可记得与大人上次在草堂前与我听得是南边雅调,怕也不是个俗人。”
柳佑这才稍直起身,双手在胸前还未落下,皱眉暗中打量林荆璞玉姿容貌,一时有些黯然失神。
未等林荆璞看透柳佑眼底的深意,一件大氅便盖住了林荆璞的肩头,强有力的臂弯勾住腰腹,将他整个人从柳佑面前抱离了开。
——像是要将他与危险阻隔开。
“病才好,雪天里乱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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