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将倾覆。
邺京城黑云欲摧,压不住从国门一路烧至内宫的熊熊战火。数十万启丰兵与叛臣里应外合,连夜攻入邺京宫闱。
是夜,人喧马嘶,三千禁军寡不敌众,无处败退,宫人们不及收拾细软便纷纷落荒而逃。
殷帝林尧走投无路,被逼在长明殿上吊自绝。
“暴殷必诛,大启当立!”
“暴殷必诛,大启当立!”
宫外的天亮了,启丰兵不依不饶,嘶吼隔着地底仍能听见。
殷太子林鸣璋负伤累累,已走不动了。
太子生得一副好模样,可自这支启丰的乡里流寇揭竿而起,短短半年内如滔天之势吞并各州郡,到今直袭皇城,他苍老了许多。
这一刻,他像极了上吊赴死前的殷帝。
他清楚,很快这条密道也会被敌人的战马踏平。而他虽心中急切,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并未让他显露出半分仓皇。
他撑着最后这几口气,定要到那人来为止。
他吃力地放下佩剑,缓缓褪去被染红的太子蟒袍,摘下破碎的冠帽,显得稍许体面精神了些。
很快,一长须武将从另一条密道中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带到了他面前,正是二皇子林荆璞。
林荆璞的脸上沾了些许灰,衬得他原本的肤色雪白得不似常人,他眼中噙着泪光,可见林鸣璋一脸冷毅,自己也不敢落泪,听到外头的喊声,也不问形势如何了,只是低声唤了句:“皇兄……”
林鸣璋见他无恙,紧绷的肩头稍沉,并未多说什么,将一物递到了他手上:“阿璞,拿稳了……”
林荆璞摸到是块玉,低头一看,玉上沾着的血还是热的,手便软了,觉得这东西沉得简直要将他拽倒下去。
是玉玺。
殷帝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两子。
林鸣璋是嫡出皇长子,生来便是要执掌这天子之印的,他有德行,有战功,亦有赏识人才的气度,百官都说他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而林荆璞自小身子骨弱,性子也跟着斯文娇弱,是个在父兄庇佑之下长大的小闲王。
他不是帝王之材,与皇兄没得比。
林鸣璋料到了弟弟会接不稳这方玉玺,早伸出了手去替他托了下,又想到这孩子而今总得学着独当一面,便抽回了发颤的手。
“皇兄,好沉……”林荆璞止不住地眨眼,眼眶酸得很。
“沉,才得拿命护着!”
林鸣璋瞳中布满了血丝,他望向那密道尽头透进来的微弱曙光,强忍哽咽道:“阿璞,你看见了吗?从那出去,会是大殷朝的新道,皇兄……皇兄走不动了……可你要记得,你才是大殷的新皇帝,天下千千万万效忠林殷之臣都将追随于你!”
他激动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稚嫩柔弱的弟弟,有些话欲言又止,抚掌叹息道:“邺京城外有人接应,伍相会平安带你离开邺京,他是本宫亚父,以后也是你的亚父,你得敬他信他,就如同敬父皇、信皇兄一般……”
林荆璞抱着玉玺,啜泣的声音很小:“皇兄,我不想走,我不……”
林鸣璋眼圈终于红了,他狠心便没再看弟弟,朝身旁的伍修贤一拜:“亚父,有劳了。阿璞若是年纪小不懂事,望你要以大局为重,以大殷为重。”
伍修贤面色凝重,行三跪九叩之礼:“请太子殿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密道上方的呐喊声与马蹄声愈来越近了。
“皇兄!皇兄——”
伍修贤捂住林荆璞的口鼻,便单手挎起他往西边的密道中奔走。他是习武之人,哪怕已过知命之年,也足够应付小儿的哭闹挣扎。
皇命在身,伍修贤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皇太子,君臣之情、父子之谊只尽于此。可林荆璞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眼泪与鼻涕全纠缠在了伍修贤的厚茧里。
密道尽头透出来的光越近,离邺京,离亲人,也就远了。
林荆璞簌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庆幸自己没在皇兄面前哭。
终于,那道血与光刺伤了他的双目,灼得他睁不开眼——
……
林荆璞一个激灵,从昏睡中惊醒,眼前还是暗的。
一桶腥臭的污水从顶上浇下,窒息恶心之感犹如野兽一般袭来,将他从梦魇中的冷汗都冲刷了个干净。
“殷朝亡了都七年了,殷哀帝,还不赶紧醒醒呐?”
一太监捏着嗓子,嫌恶地扇了扇他身上的味儿,皱着眉头叮嘱身边狱卒:“先拿两桶干净些的水给他醒醒,仔细点别熏着郝总管与皇上。”
如今的林荆璞早已不是那无辜稚子,他随伍修贤在外流亡七年,辗转投靠夷越三郡、东都七州,逾越险阻追杀,培植势力。启朝年年明里暗里讨伐残杀林殷余孽,时不时还能被反将一军,直至一月前,禁军副统领常岳在聿州办差,无意捉得了林荆璞与他几个随从。
两桶冰水下去,林荆璞眼前稍亮了几寸。
狱中皆是噬人的火烛,火盆中的炭烧得通红,却还是照不清站在铁栅栏外那黄袍男子——当今大启朝的皇帝魏绎。
那是他命中的死敌。
魏绎的父亲正是当年伐殷的启丰王魏天啸。魏天啸称帝不过数月,便患病暴毙而亡,民间相传是因他动摇大殷千年根基,杀戮无道,乃至于天谴。
因此魏绎也是年少受命登基,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巧的是与林荆璞同岁。
偌大的中原尚容不下他们同在,如今在这小小的邺京城,更逃不过你死我活的下场。
“其他林殷余孽藏身何处?宫中可还有人接应你?”
隔着老远,侍立在皇帝身旁的一个太监先俾睨着开口问话。
林荆璞隐约认得,这人是以前长明殿的带班太监郝顺,如今是御前大总管,他身量宽胖了不止一圈,紫貂大氅都藏不住他的横肉。
“小顺子。”林荆璞忽阴阴地喊了他一声。
听到自个儿的前朝旧名,郝顺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只见林荆璞眯着眼,敛起瞳中星芒,犹如一只慵懒的狐。
可乍一看,他还是那只乖顺无辜的兔:“我真不知啊。”
林荆璞从小就是王孙子弟中好相与的,郝顺见他如今也没能长成硬骨头,不觉松了口气,将嗓门提高了些:“那些人死生随护你七年,你怎会不知!早些交代,咱家还能给你寻个体面的死法。”
林荆璞一阵耳鸣,没仔细听郝顺说什么,又不由望向了魏绎。
这皇帝纹丝未动,全凭着奴才掌话。
都说大启的小皇帝出身贫贱,什么都不懂便被接回扶上了龙椅,免不了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傀儡——前有相国持政,后有宦官夺断。
光线太暗,林荆璞还是看不分明,只是隐约察觉那人也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毕竟当了七年宿敌却未曾见过一面,如今只隔一障,岂能不心痒?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林荆璞胸前,裂出一道二尺长的新鲜血痕。
“不长眼的狗犊子!公公问你话呢!”
林荆璞忍痛暗“嘶”了一下,又低念了声“疼”,娇气得像是随时都要晕过去。
郝顺见他这般不中用,心中暗笑,也不再审问,似乎只是走了个过场,也没过问身后的主子,便自作主张要草草了结此案:“也罢,王已擒到手,想那几个毛贼成不了气候。派人跟国相爷通报一声,早些将这小子处理干净咯,省得多事。”
前朝之王,留着总归是祸害。
“是。”身边的小太监领了命,便急着要去办差。
“慢。”
魏绎终于动了,灯影正好投出他年轻的下颚,锋利得像把刀子,刀子淬了火,连声音都是又冷又闷的:“先把他先带上来,给朕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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