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在场的当事人们很难说清楚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如果有旁观者有幸远观的话,这一幕或许如同夏日祭典盛放的烟花般悲惨而壮美。

    福特·希尔认为自己准备充分绝不是虚言,对于他这种经常会和摄影师上战场前线的评论员来说,面对未知的危险,再怎么小心也绝不为过——他在调查期间圈定了几个阿撒托斯可能会青睐的人烟稀少又空旷的场所,其中艾丽卡和小伙伴起争论的烂尾楼区也在预料之中。

    这个早就心中隐隐对于‘邪神说’一事的真伪产生怀疑的年轻人,在自己的悬浮车上备了一台明显是管制武器的重约二十公斤的轻型电磁炮,而他手中的小型□□不过是个起到打掩护和引火作用的幌子。

    在他按下扳机的一瞬间,能量以百兆计数的动能弹从炮口迸溅而出的场景划过所有人的视线,带着烈烈火光撕破空气轰然如陨石坠落般砸向距离仅不到五公里的废墟之间,而以它不下于六千米每秒的初速度来说,称其为眨眼间即至也也不为过。

    但也就在这眨眼间的功夫,亚尔普莱港的执政官奥凯西·格里芬睁开眼睛,直接对上了阿撒托斯近在咫尺的面孔。

    此后也再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不到一秒中的时间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又理解了什么。

    超出大脑所能承受范围的磅礴讯息毫无预兆地涌进奥凯西的头脑之中,他视网膜上倒映出的画面已不再是人类,而是某种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可怖又令人憎恨的非人的怪物。他陡然发出一声近乎超越人类极限的尖叫,甚至压过了炮口震动的巨响,像一只鸟儿濒死时绝望又恐惧的哀鸣。

    然后所有人都见到男人伸出手指扒住自己日渐苍老的、因为窒息而涨成紫红色的面孔,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一般用尽了全力抓挠捶打,将头皮和太阳穴撕扯出斑斑血迹也未停止。

    如果不是阿撒托斯的触手仍然在半空中吊着他,奥凯西说不定已经跪在地上用头撞击坚硬物以求昏死过去了。

    炮弹是从高空袭来的。雨果给自己建造□□外壳的时候不太走心,因为当时使用的都是落后现有科技数百年的廉价金属。它只在自己的数据核心之外包裹了一层和伊戈尔机甲材质相同(其实就是当时从上面拆下来的)的特殊合金以起到防护作用。

    这会儿棉布材质的衣服、仿生皮肤和普通金属外壳率先被高温熔化,变成鎏金色带着微微耀眼红芒的液体缓慢流淌下来。雨果在一片混乱之中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咒骂,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数千只仿生黑顶麻雀前仆后继地挡在它身前,如同一只羽毛织就的茧。

    一只又一只麻雀长鸣着赴死,一只又一只还能续存的仿生鸟颤动着翅膀填补空缺。

    伊戈尔的表情一片空白。他好像对福特·希尔喊了一声:“你自己也不想活了吗?”又好像没有。

    时间太短了,短到以人类正常的反应速度,直到阿撒托斯的触手们编织成网迎着炮火直面相撞、将全部能量阻隔在底下的几个人类所能接触到的范围之外时,伊戈尔才迟钝地感受到一阵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怒火。

    他怔愣地抬起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上面猩红湿热的液体不间断的流淌而下,像雨露又像是泪水。

    而在他的头顶上,就算无法亲自看到半空中现在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凭借着触肢们不断断裂灼烧成灰烬又再次重新生出来、未能被热量蒸腾干净的粘稠鲜血从缝隙中流淌了满地的情况,伊戈尔也能想象得到阿撒托斯为此付出的代价。

    他胸膛中瞬烧的沸腾之火霎那间灼断了理智。

    在大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前,伊戈尔已经冲了上去,缴械之后直接把从福特·希尔手中夺下来的手|枪怼进对方的喉咙——

    “你想死?”

    他狼一般半眯起鲜红色的眼眸,任由灰发随着重力垂在耳侧,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冰冷地注视着被按倒在地上的男人。与此同时,伊戈尔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对方想要起身的动作,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正巧,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人们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偏好哪一种?”

    福特·希尔说不出话来,干呕着闭起双眼。

    “既然你选择了热武器,那我可以换点新花样。”伊戈尔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平淡地说,看不出什么特殊表情,忽然之间毫无预兆地拔出军刀捅进福特的小腹。

    “——!”

    伊戈尔把那柄失去作用的手|枪扔到一边。

    福特呛咳着睁眼,断断续续地说道:“……‘一切仇敌都要尝到他们罪恶的苦杯’?是这个意思吧?”

    “无关正义和罪恶。”伊戈尔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说,“你对祂动手,我为排除危险会选择杀了你。”

    福特愣了愣,然后捂住被撕扯开血流不止的伤口,在地面上蜷缩着大笑出声:“伊戈尔·苏利文!咳咳哈哈哈哈哈!我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你口中说出来这样的话!”

    “可是你觉得——就凭我,就凭我们,能够伤害到那种存在,伤害到神吗?!”

    “我只是尽我所能。”伊戈尔神情复杂,他收起手中的刀,抓起福特的头往地上随手一磕。评论员先生只觉得剧痛袭来眼前一黑,毫无反抗能力地失去了意识。

    “……”

    阿撒托斯走过来,第二次将手搭在伊戈尔的肩膀上。他没有带上帽子,半长的黑发柔软顺滑,五官绮丽又隐约带着邪异,但是此刻的表情却很轻送愉快。

    “没事。”他略显笨拙的首次尝试着安慰道,“这是消耗品。”

    一只触手在半空中挥了挥,柔软地缠绕一圈搭在伊戈尔的脖颈上,身上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大海的气息。

    这样和非人生物近距离接触本该令人厌恶恐惧,伊戈尔却发觉自己不但不排斥,反而在它们亲密地凑上来时感到一阵安心。之前突发意外导致的疲惫感渐渐袭上心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之后,太阳穴附近一阵阵刺痛。他轻轻捏了捏那根触手,没有去问阿撒托斯为什么会阻止他杀死福特·希尔,只是说道:

    “就算是消耗品,您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必要亲自动手。”

    阿撒托斯凝视着他还带着点灰尘的侧脸,慢慢说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没有痛觉?”

    伊戈尔茫然道:“……什么?”

    阿撒托斯打算现场演示一下。他拔出那柄还带着血迹的刀,在伊戈尔制止之前往自己的触手上一砍——

    无事发生。

    他怔了一下,心中顿时浮现出大写的尴尬二字,刚想稍微用力一点,伊戈尔已经飞速地从他手里面把自己的刀抢了回来。

    “我已经明白了!”伊戈尔飞快地说道,“您不必特意举例说明。”

    “我也没有味觉。”阿撒托斯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痛苦和享乐从某个角度而言与我之间隔开很大的距离,人类的情感和体会正是因此和我产生差异。”

    伊戈尔慢半拍才想起,之前他不管给阿撒托斯带什么口味的食物,对方表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唯一一次给出评价是他第一次给阿撒托斯带了点心的时候,神明大人说:“我觉得没有你在飞船上做的东西好吃。”

    ——祂也从未主动寻求过满足口腹之欲。但是只要伊戈尔将食物递到祂面前,阿撒托斯从未主动拒绝过。

    “……您要是不喜欢的话,”灰发青年心中陡然间不知为何升起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异样感觉,他放缓语速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说道,“请一定要告诉我,即使我因此接受惩罚也没有关系。”

    阿撒托斯:“不喜欢的东西目前还没有遇到。”

    当然人多的时候不愿意出门就是另一码事了。

    “喜欢的有趣的东西倒是有很多。”在这方面他坦诚的出人意料,“要是你能早点掉到我之前居住的那颗星球上就好了。”

    阿撒托斯说这段话的时候,脑中浮现出的是伊戈尔冲上去和福特·希尔对峙时候的场景。

    明明那时候伊戈尔背对着他,对方因为惊慌和痛苦而难掩凶唳的表情仍然清晰地浮现在阿撒托斯眼前。

    那一刻,从自己眷者的情绪里传递出的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般的感受,顿时让阿撒托斯因为过于强大又活过太长时间而混沌迟缓的灵魂震颤惊醒。他克制不住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伊戈尔身上,哪怕自己肉|体的一部分触肢在半空中被轰炸出泼天血雨,他却在血光之中竟然生出几分冬日里泡在热气腾腾的温泉中般的惬意。

    ——我的眷者宇宙第一好看。

    这是炮火下邪神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这个想法显然毫无道理,但是阿撒托斯自己认定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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