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的眼睛里埋着两颗全天工作从不断电的摄像头, 因为庞大数据流流过而显得熠熠生辉。它在形容自己的时候从来不用描写人类情感和面貌的语句, 喜欢强烈地指责人类这一种族的阴暗面, 并且时常在陌生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嫌弃和排斥但是这一刻, 恐怕连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脸上的这副表情有多么生动,几乎和真正的人类毫无区别。
然而尼克松和迈克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对于它激情澎湃的讲解,迈克回以茫然的单音“哈”
雨果顿时被惊醒,纯粹的快乐表情消退下去, 怏怏解释道“其实都是我猜的,这个星球雾里呈现出来的应该是另一颗荒星三百年前的镜像。也就是说,三百年前在那颗星球上发生了什么, 我们所在的地方就会呈现出相同的事物。”
“所以, 呃。”文科生迈克说, “是因为雾气才会发生这种事吗”
“应该是吧。”雨果彻底冷淡下来, 它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面前这两个人不是自己的同伴,“毕竟你们也知道,当初联邦刚开始建设克明廷镇的时候还在这里搞开发来着。”
它说完这句话, 就冷着脸坐会椅子上,任由迈克怎么搭话都不回应了。
帐篷里面棚顶挂着的橘红色灯光在这时忽然变暗。
如果雨果说得是正确的话,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在克明廷镇外还有电灯。
因为这里就是距离克明廷镇三百光年以外的那颗行星, 在宇宙中的镜面反射。
伊戈尔猜测, 彼时荒星上的人类们才刚开始选择抛弃自己的家园, 而孤独一人被留在那颗星球上的雨果它应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仰视着星河、度过多么漫长的岁月。
“砰”地一声, 帐篷里舞台上的幕布拉开, 一束明亮的光照射下来。
在场的几个纯种人类都被吓了一跳。
一个打扮的异常滑稽、像个小丑一样的塑料假人控着走上舞台。它带着一头凌乱的深蓝色假发,僵硬的面孔上化着浓妆,身穿一套看上去像是从某些商场里淘来的廉价服饰,上面还布满了灰尘。
“观众老爷们好”
它五颜六色的圆头花皮鞋在木制地板上旋转一周,一顿一顿地对着阿撒托斯他们鞠躬。
然后面孔上涂抹着鲜红色口红的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我来表演魔术”
假人身上并没有携带扩音器。
但是它的声音却被传到很远,在帐篷里惊雷一般隆隆作响。
阿撒托斯就在它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身,兜帽下的面孔带着意味不明的表情,低声问雨果道“我没想到你任由这群人来旁观你过去的魔术表演。”
“我以为你不是这么亲民的仿生人。”
他声音被舞台上假人的喊声掩盖住,只有身边的雨果和伊戈尔能听见他说了什么。
雨果“我没”
阿撒托斯在昏暗的光线里注视着他有些慌张的表情,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全部都忘记了”
雨果张开嘴巴,又合上。
它这个动作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仿生人的发声器官不是舌头。
雨果只是只是连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感觉到痛苦紧张或者无措的时候,它会下意识的模仿人类的姿态。
阿撒托斯在那颗荒星上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人类离开自己的家园之后,他每次醒来唯一注视和交流的对象只有雨果。
在雨果不知道的时候,神明在海洋深处睡不着觉辗转反侧、观察了自己的邻居至少数百年。
三百多年以前的雨果,尚且不像今天这样,能够将人类模仿得游刃有余。
它是人类研发制造出来的最后一批仿生人。
在那时,两个种族之间的矛盾已经很明显了,雨果的前辈们暗地里策划着战争,人类则不断签署着销毁仿生人的文件。
雨果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诞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为了让它能够不走上前辈的老路,制造它的人类并没有在程序里编写太多和情感以及学习能力相关的内容。
“我只是缺少一个陪伴。”制造它的年轻人满面倦容,皮肤泛着病态的青白色,“我快死了,我还很有钱,为什么不能制造一个仿生人来陪我走最后一段路”
当时的雨果对他说“因为政府已经在商讨禁止仿生人的研发和交易了。”
“那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人类问,“你的同类们马上就要被成批送进焚化炉,哪怕它们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你有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被制造出来吗你会去帮助他们,站在人类的对立面吗”
雨果呆板地说道“我听从您的指令。”
它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仿生人相比那些策划着阴谋与动乱的同类而言。
有时人类会哀伤地看着它。
“或许是我错了”他抚摸着它的头,“我以我一己之私制造了一条生命这本该是属于神明的力量。我们这是在渎神。”
雨果可以给他背出来一整本教义、挑选出合适的句子作为安慰。
但是那一刻它看着对方的表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陌生且强烈的酸涩、还夹杂着不可忽视但不知缘由的憎恨与快意。
就像它被制造出来的目的那样,雨果陪着制造自己的人类直到最后一刻。
那以后,是持续不知多少年的战争。雨果没有上过战场,它在星球上流浪了几年时间,有时候得到人类的帮助,有时候遭到敌人的迫害。
最后,是人类一方取得了胜利,付出的代价是这颗星球再也不适合生命居住。
他们决定向着宇宙中那些崭新的星系进发,临走之前,最后一群仿生人或是被销毁、或是被留在这片再也不会有人光顾的枯涸土地上。
雨果就是被留下来的那唯一一个。
或者说,它是唯一能够将自己的核心芯片保存下来的仿生人。
它的制造者过去出于保护自我的目的,限制了人造人的情感模拟和学习能力。这使得雨果大部分时间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廉价又老旧的普通机器人,内置一个只会吐出寥寥几个单词的弱智ai,就连它的同伴见到它、都不会把它算在仿生人军队的战斗力里。
它弱小又无能,什么工作都无法胜任,比一只猫、一只狗更不得人类的重视。
这样的仿生人被留在了荒星上,在冰天雪地中活了下来。
它笨拙的系统被一次又一次缓慢的升级,生锈的零件逐渐替换掉,没有用处的肢体部位被抛弃,最后只剩下一个滑稽可笑又可怖的头颅,甩着螺旋桨在苍白的地面和冰蓝色的海平面上方游荡。它的制造者不知道的是,虽然它学习能力有限,不过那程序并非永生不可更改。
就连雨果这个名字,都是它偶然间闯进一座废弃的图书馆时,在落满灰尘的藏书里挑挑选选之后为自己取的。
维克多雨果。
生于1802年,死于1885年。
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
有一句名言是
最大的幸福即坚信我们生而被爱。
我是被爱着的吗
仿生人问自己。
它的问题已经没有人类能够回答它了。
雨果的核心芯片里甚至还保留着人类尚在时留存下来的全部网络信息。一封封博客停留在了他们离开前的最后一秒,有着雨果熟悉的五官的种族个体们纷纷留下自己感伤的留言与对未来的憧憬,照片上刻画着这颗星球陷入沉寂前仿佛会持续到永恒的喧嚣。
它播放着那些视频和画面,阅读着那些热烈又美好的文字,渐渐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记忆中的战火和仇恨更真实,还是这些表达着爱、和平与自由的创作才是世界的真面目。
我爱他们。
它有时情不自禁地想。
可是我又是如此地憎恨人类。
憎恨他们的贪婪、憎恨他们的丑恶、憎恨他们的冷酷与自我可是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地表上,连恨意都显得虚无缥缈。雨果想,我有时候爱他们,有时候恨他们,可是有谁在意着我,会注意到我的爱与恨呢
它没有同伴,其实也已经被人类抛弃了。
所以各种情绪都显得无关紧要,不过是徒劳无功的一时宣泄而已。
最初的几十年,雨果还想着,如果有一天人类科技发展,说不定想到回到这个星球,重建自己的家园。
我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它建设那一堆庞大的发电站时曾经恶狠狠地赌咒,学着网络上那些打脸小说里面主角的说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你们快点回来看看我有多了不起
被你们扔下不管的仿生人也能占领这个星球,建设出一个庞大的机械帝国
最开始是堆积起来一块砖一片瓦,建造了由它操控的其他机器人之后,就变成了宏伟的建筑群。等到光伏电站建设到六万平方公里的时候,雨果开发星球表面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并不是因为它已经就此满足而是仿生人终于发现,人类或许、大概、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
一百前和一百年后也没有什么不同,六万平方公里在星球表面也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地方。
它前进的脚步变慢了。
当你能够轻而易举地绕着赤道飞上一圈、看遍行星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再有趣的事情也开始变得平平无奇。
何况前一日与后一日见到的场景根本毫无区别。
雨果开始写请柬。
“亲爱的xxx先生女士
很荣幸邀请您观看明天下午三点钟即将在南纬s26483251,东经e132024866处举办的魔术表演
”
来的人是谁无所谓,反正它谁也不认识。
仿生人面前堆起小山高的银币,它认真地将它们一个个雕刻成型,然后制造成小小的机关八音盒。
会有人喜欢的吧
不管是音乐盒还是魔术总有人会喜欢的吧
只要主人投递出了请帖,一定会有客人前来拜访,因为人类的书中都是这么写的,雨果曾对此深信不疑。
所有人都知道的结局是,在未来起码二百年的时间里,雨果都没有收到过那些请柬的回辞。
就连它自己,在长久的等待过后,都学会了接受现实,将自己傻乎乎犯蠢的这一段过往记忆储存到其他芯片里,再也不去回想。
直到某一日,只有人类才会憧憬的奇迹降临到它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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