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点, 再快一点。
木屐踏在人行道上,啪嗒啪嗒的响声似乎回荡了好远。
不要停下来——不能停下来!
急促得近乎痛苦的呼吸,阴冷的秋夜的风。双肺几乎快要爆炸,繁复的和服让每一步脚步都变得沉重。阻力巨大,但却不敢停下脚步。
桐崎奔走在陌生的街上。
她还没有确定好逃跑路径, 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才好。不管怎样, 她不能留在家里。
她也不想留在那样的家里。
不想和素未谋面的男性结婚,不想成为雾岛家的工具人, 也不想被沉重的现实压迫到连一句反抗的话语都不敢说。
想要拥抱小一,想要闻到弥漫在波洛咖啡厅里的浓郁香气, 想要去见他……想要回家。
回到, 米花町的家。
于是她逃了。毫不犹豫地从雾岛家的大宅里逃了出去。
随手从抽屉里抓了一把纸币, 把手机和装着所有证件的钱包揣进衣服的内袋里。锁上了门, 还搬了两把椅子堵在了门口。再借着长长的窗帘,桐崎从二楼跳了出去。
她必须承认,在站上窗户向下观察的那一刻, 她确实被三米高的高度落差吓到了, 也确实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甚至还回想起了好多跳楼受伤的案例。
但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被当做工具人了, 那还不如拼一下更好一点呢。
就算受伤也没关系。无论是多么严重的伤口,无论是多么凄厉的痛楚,总有一天能够愈合。可若是被困在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里,她就真的无处可去了吧。
或许会变得和母亲一样麻木, 最后连哀叹之声都发不出来。
嗯。跳下去吧。
桐崎颤抖的手紧紧抓着窗帘的边缘,跳出了窗外。
幸好窗帘足够结实,没有被她的体重拉扯得撕裂。也幸好窗下是一丛茂密的高草,柔柔地托住了跳下的她。
隐藏着自己的踪迹,桐崎一路逃到了后门。
濑原大概并没有想到过“女儿会逃跑”这种可能性,各处的大门都没有设防,因此守着后门的,依旧是那个平日里和她关系还不错的园丁大叔。
桐崎颤抖地拿出所有的钱塞到他手里,哭着央求他打开后门。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落下。
可能是被她的眼泪和央求吓到了——也有可能是被塞到手里的钱给惊住了。
不管是出于哪个理由,桐崎都逃出来了。
跑得气喘吁吁的,宛若身体都快要被风吹得破败了。夕阳即将沉下,桐崎根本想象不出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会变成什么样。
她只能奔跑。她不敢停下。
能逃出去的……他们不会找到我……肯定能回到家的……要相信自己啊……
街灯亮起,天彻底暗下了。红灯逼停了她的脚步,她掏出手机,再度确定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和接下来的路线,又把刚买的回东京的车票号码记在了心里。
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是什么可靠的玩意儿。于是她掏出了一支钢笔,把车次号码之类的信息统统写在了右手手背上。
写完最后熟悉时,屏幕上跳出的一个提示,告诉她本机数据已经备份完毕。
她麻利地拆下电话卡。恰好红灯转绿,桐崎踏过斑马线,走上小桥,毫不犹豫地把手机丢进了河里。
呼……
那就继续奔跑吧。
+
“啊?我姐不在房间里?”
桐原满头都是问号。
“透哥,你要不要再好好找一找?她会不会躲在柜子里,或者是在楼下?”
“都看过了,她哪儿都不在。楼下听不到她的声音。”
降谷零轻轻搬起摆在门前的椅子。他不知道这两个椅子原本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只好照着直觉放到了自己觉得合适的地方。
口红他也阖上了,稳当地放好。被吹出窗外的窗帘收回室内,降谷零抹去一切不自然的部分,尽力让桐崎的房间看起来正常。
探身向窗外看去,还能看到正下方的草坪上有一处浅浅的凹陷。
“我猜桐崎逃走了。”
这是降谷零的结论。
最初看到房间无人时,他的心确实不自觉地揪紧了一下。但在得出“逃跑”这一结论后,他倒是心安了。
“哈?不是不是,这种可能性也太……等等,我去问一下园丁。”
桐原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降谷零的猜测很不切实际。然而却从园丁那里听说了桐崎在几十分钟之前跑出后门的事情。
这会儿桐原想明白了,难怪园丁在看到他的时候,表情会格外的奇怪——姐姐前脚从后门跑出了家,弟弟后脚就从后门跑回家里了,这能不奇怪吗?
就连当事人桐原自己都觉得奇怪啊!
要知道会变成这样,他就早点把作战计划告诉给桐崎了!
“我去找她,你先从正门回家。”降谷零爬出窗外,在电话里对桐原如此吩咐着,“计划不变,你继续想办法说服你爸妈。剩下的就交给我吧。记得,不要挂断电话。”
“啊?好好好,我知道了。”
降谷零跳下窗台,走在桐原身后,与他一起从后门出去了。他坐上了自己的车,桐原则是表情沉重地迈向自家大门,沉重的叹气声连降谷零都能清晰地听到。
也听到了他用拙劣的谎言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上学的日子里跑回家。
“戴着耳机像什么样子。”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严肃的声音,降谷零猜这大概就是桐原话中的那位垃圾父亲了,“摘掉。衣服也换一身。”
“诶好好好……”
窸窸窣窣的噪音,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略微轻了一点。桐原把耳机放了口袋里。
随后就听不到什么其他有价值的对话了。
过了一会儿后,汉娜让桐原去叫桐崎下楼。于是便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在离开桐崎的房间之前,降谷零刻意把房门的锁打开了。他知道,未上锁的门更容易拖延时间。
“啊……啊呀……”桐原太紧张了,语调完完全全是棒读,“姐姐不在房间里。”
一阵骚动,与杂乱的脚步声。专心扮演着“焦急弟弟”这一角色的桐原跟着他们一起走遍了整个家,几乎把每个角落都看过了。
末了,他才如同感叹般惊呼了一句:“姐姐她不见了啊!”
嘈杂的声音,其中掺杂了清脆的门铃音。
是婚约对象绫小路家的人来了。
降谷零将油门踩得更重了。他想,他或许应该加快速度了。
但要在陌生的地方里寻找一个意欲躲藏的人,是多么艰难的任务。降谷零驾车行驶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中,将一个个可能性排除。
再继续排除下去,会不会就无处可寻了?
降谷零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手刹,他再次调出了地图。放大,再缩小。
地图上,在雾岛家大宅所在地的几条街外,有一块方形绿意。
放大。
那是一个公园——养了一大群鸽子的公园。
降谷零有答案了。
急转弯,掉头回去。他的目的地是那座有白鸽的公园。
夜还未深,行人走在街上,但公园里却只剩下寥寥几个人而已了。
于是她的身影便就显得分外明显。
她躺在草地上,木屐被丢在了旁边。凌乱的头发散散地搭在肩上。鸽子停在她的身边,下一秒却被惊飞了。
降谷零坐在她的身旁。
“总算是找到你了。”他温柔地笑着,“雾岛小姐。”
桐崎一动不动,眼里却掠过了一丝惊讶,怎么也藏不住。
不等她说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种老套的问话,降谷零就先一步把桐原的“解放包办婚姻作战计划”统统告诉了她。
也同她说了,现在绫小路家的人已经从她家里离开。两家的长辈之间的对话很平静,但很显然哪一方都很不高兴。
至于现在,则是桐原的单人脱口秀专场了。他正在努力说服父亲放弃联姻的念头。
“我一开始去了车站找你。”降谷零摘下耳机,目光落在了她写在手背上的车次编号,“可是没有找到。后来又去了别的地方,后来才想起你说过,你以前喜欢去公园喂鸽子。啊啊……真没想到你就躲在离家那么近的地方。”
只隔了几条街而已,步行距离仅仅二十分钟。
“您就当这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吧。”桐崎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本来算是玩笑的话语,“唉……桐原也真是的……降谷先生,您下次别陪他任性了,好吗?”
“不好。”
“……?”
桐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莫名笑了。她坐了起来,很无聊似的交叠着脚尖。
“需要我送你去车站吗?”降谷零指了指写在手背上的发车时间,“回东京的车,马上就要开走了。”
桐崎摇头。
“不用了……其实本来您是可以在车站找到我的哟,因为我一开始的目的地就是车站……不过我中途又跑回来了。”
“为什么呢?”
桐崎曲起腿,将脑袋靠在了膝盖上。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一定会在这里找到我,还因为我在考虑回家的事情——我是说,回雾岛家。”
“要回去吗?”
“嗯……应当回去一下。”桐崎慢慢地说,“虽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我还有逃避的权利。我在这种念头的驱使之下,从家里逃出来了。可我现在却在想,一直这样逃下去,真的好吗?”
那不就变成逃犯了吗?要终日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桐崎不喜欢那样。
她没有做错什么,再怎么说也不该由她来经历这种糟糕透顶的事情。
“所以我决定和爸妈谈一谈——好好地,谈一谈。爸爸说我该替桐先去死的时候,我没能反驳;今天早上被告知会变成联姻工具人的时候,我也没能反抗。但现在我想说点什么了……哈……好吧,我还是有点紧张。”
是了,怎么能不紧张呢?
连简简单单的更换编辑的要求都不敢提的她,即将面对的是家族利益之间的交易,以及视亲人为棋子的男人。
应当如何说出自己的心情才好,?如果被无视了又该怎么办?要是没能说服父亲的话,她的行为是不是会变成自投罗网呢?……
“那么,借给你一点点勇气吧。”
降谷零握紧了右拳,举到她的面前。过于迟钝的桐崎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想要和自己碰拳。
“只给我‘一点点’的勇气呀?”她也握紧了拳,轻轻撞了他一下,笑着说,“降谷先生,你好抠门啊。”
“因为你已经足够勇敢了。我借给你的这一点点勇气,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不是雪中送炭。”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桐崎鼻子一酸。她急忙揉了揉眼睛,用深呼吸将这丝酸涩的触感藏回到了心里。
拍拍衣袖上的尘土,桐崎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那我就回去了!唔……不过,降谷先生可以陪我一起走一段吗?”
不然的话,她的勇气一定会消失殆尽的。
没有降谷零在身边,她说不定会变回胆小鬼。
降谷零抬手摘去她发间的一片草叶,微微颔首。
“好。”
今晚的夜空晴朗,连寒凉的风也停下了,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但桐崎视线却落在了地面。
她走得很慢很慢,好几次都被降谷零甩在了身后,但其实降谷零的步速也并不怎么快。
忽得,降谷零停下了脚步,回头问她。
“你是不是累了?”
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
她当然累,简直是累极了。她都不记得自己穿着这双难受的木屐跑过了多少的路。
但她却莫名不想承认。
并非是想要刻意在降谷零面前逞强,只是不愿他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担心罢了。
“啊……我……”
“我背你吧。上来。”
“诶……诶!?!”
桐崎瞬间憋红了一张脸,连耳廓都热得不行了。
“这这这……”她支吾了,“太……太麻烦您了吧!还是……”
“没事。”
他的回答是那么的简单,却让桐崎完全无法反驳。
她又支吾了好一阵,才磕磕巴巴地说,自己的体重不容小觑。
“不容小觑?”降谷零笑了,轻轻一戳她瘦弱的手臂,“别妄自菲薄啊。”
“那那那……我衣服脏了!”桐崎摊开手,把脏兮兮的袖子展露在他面前,“我刚才在草地上打滚了,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尘土,所以我肯定会把您……”
……弄脏的。
“我不怕脏。”降谷零也很坚决。
如此这般辩驳了几句,桐崎彻底落于下风。实在没办法了,她只好接受降谷零的提议,乖乖地转移到了他的背上。
街灯投下的光将两人重叠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不像桐崎,降谷零只穿了一件长袖单衣而已。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甚至能够听到他那杂乱急促的心跳声……
……不对。
她听到的不是降谷零的心跳声——而是自己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桐崎,忽然呼吸急促了一瞬。
“总觉得,每次遇到困境的时候,您都会过来帮我呢。”桐崎喃喃地说,“您该不会是哆啦A梦吧?啊……不对不对,哆啦A梦的能力不是随时随地帮助大雄,而是能从口袋里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才对啊……”
她宛若自言自语似的碎碎念着。
“说起来,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地帮过您,总是您在帮我……我该怎么做,才可以让你我之间的付出变得对等呢?我总是在接受着您的好,这让我觉得……非常愧疚。降谷先生,我也想帮到您啊……”
降谷零笑了。
“什么都不用做。桐崎,你只需要保持着独属于你的模样就好了——仅仅只是这样,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真是奇怪的回答啊。桐崎想。
“……为什么呢?”
“嗯……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降谷零看着遥远而明亮的下弦月,声音似乎也变得遥不可及了。
但却切切实实地落在了桐崎的耳中。
“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他A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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