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说过,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所以在以农业为主的封建社会, 人们聚族而居,抱团取暖,宗族权力凌驾于个人意愿之上,甚至在巅峰时期还会凌驾国家之上, 魏晋时期, 国家机器被士族掌控,故, 琅琊王氏的新任族长王衍虽然不是王悦的父母, 但他提出反对清河和王悦的婚事, 东海王就毫不犹豫的接受了王衍的提议,根本不会考虑羊献容和曹淑的决定。
这就是宗族势力, 碾压一切个人意愿。
东海王求见羊献容,还带着大司徒王衍,“……皇后,清河公主的婚事要再议, 纪丘子和大司徒都不同意王悦当驸马。”
王衍说道:“纪丘子人在江南, 这两年多次写信催妻儿回家, 皆因各种原因不了了之,现在又给微臣写信,把他们母子两个托付给微臣, 微臣当然要负责到底。婚姻是人生大事, 微臣要为王悦考虑。”
按照宗族观念, 媳妇和儿子都属于族里的“财产”。
羊献容气得心都凉了,“大司徒的意思,是说清河公主配不上你们琅琊王氏王悦?纪丘子夫人对亲生儿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王衍忙道:“公主之尊,当然谁都配得。只是纪丘子无意和皇室联姻,如今他这一支已经打算在江南生根立足,他写信给微臣,说是打算和当地江南吴郡望族联姻,纪丘子有四个儿子,王悦是嫡长子,当然是嫡长子先成婚。”
“至于纪丘子夫人,她是王悦的母亲不假。但是女人出嫁从夫,当然是丈夫的决定高于妻子,身为妻子,怎么能忤逆丈夫的意思呢,这可不行。”
东海王很认同王衍的说法,但是隔着帘子都能感受到羊皇后的怒气,他也不想在刚刚大权独揽时得罪皇后,连忙提出建议,“皇上身体不好,清河公主的婚事或许能带来喜气,有助皇上病体早日康复。琅琊王氏人才济济,有琳琅满目之说,大司徒,既然纪丘子对王悦的婚事另有考量,你推荐族中其他青年才俊,供皇后挑选考量。”
其实清河公主嫁给谁,对东海王而言都无所谓,东海王选择两不得罪,把皮球递给王衍:你搞出来的问题,你自己解决,你说王悦不行,那你说谁行?
王衍早有准备,说道:“振东将军王应之子王含,是我族德才兼备的青年才俊,王应的母亲羊氏,和皇后同族。论辈分,王含还是清河公主的亲表哥。王含的二叔王敦,是襄城公主的驸马,这又是一层亲戚关系。亲上加亲,此乃天作之合啊。”
琅琊王氏和泰山羊氏都是老牌贵族,门当户对,互通婚姻。
王含是王衍精心挑选出来的,王含无论相貌和才华肯定不如有麒麟子之称的王悦。
但是,王含无论父系还是母系的血统和清河公主显然更为亲近,何况他二叔王敦已经是驸马了,和皇室有联姻,所谓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他们这一支再娶个公主就无所谓了。
王含的身份和血统都不错,东海王都觉得王衍很有诚意,劝道:“皇后,王含是个不错的人选,可以召见他进宫先看一看。定不会耽误清河公主的婚事。”
王衍和东海王都自觉做出了退让和补偿,珠帘后的羊献容又气又急:如果不是嫁给王悦,清河何必在十四岁就匆匆及笄!
见羊献容不表态,王衍说道:“纵使皇室公主选驸马,也要看家族和父母的意思,公主之尊,也不能强抢驸马啊。”
王衍对皇室“抢婚”有心理阴影,他少年时期长的帅家世好,擅长老庄玄学清谈,当时大晋还是杨太后和国丈杨骏把持朝政,控制傀儡皇帝,弘农杨氏由此权倾朝野,杨骏想把女儿嫁给王衍,以此笼络琅琊王氏。
王衍厌恶外戚杨家,又惧怕杨太后杨骏会报复,干脆吞食大量寒食散装疯卖傻,避免成为杨家女婿。后来皇后贾南风崛起,把婆婆杨太后关在金墉城里饿死了,灭了弘农杨氏整整三族!王衍心下后怕,他当年若不反抗杨家,早就全家死光了。
由于皇室太动荡了,每隔几年甚是一年好几次大清洗,在王衍看来,皇室和外戚都不如士族靠谱,反正王敦王含这一支已经和皇室沾边了,那就再娶个公主,不要“浪费”王悦这个前途无量的麒麟子。
羊献容气得要掀桌,一旁潘美人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今日莫要撕破脸,找个借口把王含打发了便是,我们再想办法。”
羊献容说道:“我要考虑一下,此事再议,诸位请回。”
东海王和王衍退下。
羊献容紧急召见曹淑,把半路杀出个王衍的事情告诉她。
曹淑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当即气炸了,“这个多管闲事的老东西!我以为那晚把他骂出去就没事了,没想到他贼心不死,就是不肯消停!”
未央宫愁云笼罩,羊献容一时有些绝望,“可是王衍用纪丘子和宗族来压人,道理在他那边,我们倒成了强抢驸马的,这可如何是好。别说皇帝卧床不起,纵使皇帝君权在握时,也没有强抢良家男子当驸马、不问人家父母意思的道理。可是男尊女卑,我们女人都受制于丈夫,纪丘子不同意,你也没有办法的。”
魏晋朝代特殊,士族势力强大,牵制君权。当年司马昭(清河的曾祖父)还是魏国丞相,权倾朝野的时候,想和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联姻,要把女儿嫁入阮家。
当时司马昭刚刚在马市砍掉了竹林七贤之一、嵇侍中父亲嵇康的脑袋。所以阮籍不敢直接拒绝,就把酒当成一日三餐的食物,整整醉了六十天,差点把自己给喝死了,也不肯去丞相府和司马昭谈论儿女婚事,司马昭被迫放弃。
强势的司马昭尚且在儿女婚事上碰壁,傀儡帝后就更没有办法了,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强行和士族赐婚的事件,这违背了基本规则。
曹淑拳头往桌子上一捶,震得茶杯抖三抖:“王衍是族长,但儿女婚事终究靠父母。我这就写信给王导,要他务必同意王悦的婚事,如果他坚决反对,我就与他和离!我和王悦搬出永康里,母子相依为命便是,反正他还有三个好儿子养老送终。”
事关女儿的终身幸福,曹淑豁出去了。
一直沉默的王悦说道:“我了解父亲的性格,别说和离,母亲纵使以死相逼也没有用。我姓王,母亲与父亲和离,无论宗族还是国家律法,母亲都无法带我走,到时候还是得由宗族摆布。谯郡曹氏已经没落了,母亲和娘家很少来往,一旦和离,曹家并没有与大司徒王衍一样地位的人物出面给母亲撑腰。”
王悦性格冷静,理性分析,一下子把曹淑的热血浇没了。
曹淑这下和羊献容一样绝望了,嘴唇颤抖,“怎么办?清河是非要嫁给你不可的。”
王悦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还是在族长这里,我和族长谈一谈。如果族长同意,父亲也不好反对。”
羊献容忙问:“你有把握吗?”
“没有。”王悦说道:“总要试一试,我一定会想法子娶清河的。”
王悦表面淡淡的,其实心里怒火直冒:王含也配当清河的驸马?看我不弄死他!
王悦回到永康里,先一番布置,去找族长王衍。
东海王司马越上台之后,重用王衍,王衍已经是其智囊团的核心。
但是,王衍的家依然淳朴如昨,还没有王悦家大,大门上的黑漆斑驳脱落,就像老男人的头发,发际线一退再退不说,还各种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秃,简直惨不忍睹。
很难想象鼎鼎大名的琅琊王氏族长、曾经太子的岳父、大司徒王衍会住在如此寒酸的地方。
王衍生活简朴,向来人如此,是真真视金钱为粪土的人物。
如果说前任琅琊王氏族长王戎是个“死要钱”,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的抠门人物,那么现任族长王衍就是个“死不要钱”,最厌恶钱财这种俗物的高洁之人。
王衍少年时,就主动把家财分给家境一般的族人,基本上散尽家财,连房子都给族人了,自己带着全家人搬到洛阳乡下田庄里住着。
王衍声名崛起,赢得了贤德之名。
王衍厌恶金钱,总是用钱财贴补族人,家里经常陷入无钱可用的困境,甚至连“钱”这个字都羞于说出口,从不谈钱,谈钱就翻脸。
这个败家爷们把妻子郭氏给惹怒了,妻子乘着王衍熟睡,干脆用铜钱围住床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王衍醒来,看到四周全是钱,简直辣瞎了眼睛,但是他又不好违背原则说出“钱”字,就说“快把这些阿堵物搬走!”
此事沦为笑谈传出去之后,大晋开始流行用阿堵物来形容钱财。
王悦扣动门环,震得大门上斑驳的黑油漆就像头皮屑似的簌簌往下掉。
门开了,居然是王衍亲自开门——因为钱都用在宗族上了,王衍当了大司马依然穷的很,家里一切从简,只养两个奴婢做饭洒扫用。
王衍穿着半旧的棉袄,踏着快要抹平的旧木屐,“如果是为了驸马之事而来,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是家族的未来,我不会坐视你为了实现母亲一己之私而自毁前程。”
王悦说道:“非也非也,我今天来访,是想和大司徒聊关于阿堵物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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