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一出, 刘隗刘绥父子懵了, 江海只是一字之隔, 却相差千里。刘隗意识到是王导从中作梗, 从临海公主变成临江公主是双方斡旋妥协的结果。
刘隗的想法和以前大晋丞相孙秀听到皇帝把河东公主赐婚给孙子孙会的想法是一样:赐都赐了,还能“退货”不成?至少都是大晋公主,我的政敌遍布朝野,朝不保夕, 取个公主回家, 至少能保住一线血脉,稳赚不赔。
于是刘隗拉着呆若木鸡的二儿子进宫谢恩。
寡居的临江公主跑到台城,找哥哥皇帝狠狠敲了一笔嫁妆, “嫁到刘家可以, 以后刘家人得供着我, 可别三天两头进宫找哥哥告状, 说我不贤。他们要的是我公主的名头, 不是贤妻。我住我的公主府,他住他的驸马府, 逢年过节一起坐下来吃顿饭, 一饭之交而已,别谈什么感情责任。”
司马家的女人,就是痛快。
王悦摆平了此事, 到了娄湖别院。闷热了好几天, 青苔都爬到了墙壁上去, 老天爷终于肯赏脸, 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量不大,还断断续续的,好像老天爷也迈入了中年危机,前列腺功能出现了问题。
水车咿咿呀呀的自传着,牵动着圆形的石盘,清河用双手扶着泥土,正在盘一个陶瓶。
王羲之用毛笔蘸着清水,在一块光滑如镜的石板上写字,写到后面,前面的字就干了,他就继续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身边有个陶制笔筒,笔筒里装着三支已经写秃的毛笔。
王羲之天性散漫,唯有写字的时候投入认真,到了忘我的地步。
一串铃铛拴在屋檐下,随着清风摇摆,叮叮当当,就像一个风铃。
恬静祥和,远离纷争,王悦举着一把伞,远远的看着各自专心做着手头事情的清河和王羲之。
王悦停下脚步,静静欣赏,他忙忙碌碌,勾心斗角,为的就是让她能够一心盘着手里的泥土,不用管外头的风雨飘摇。
清河无意间抬头时看见了他,会心一笑,洗了手,出门穿上羊献容送的木屐,也不打伞,就这么走了出来。
木屐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撞击之声,王悦连忙举着伞去接她,两人在湖中竹航上散步,王悦云淡风轻的和清河讲了太兴帝“卖她”未遂的经过,“……这段时间你就借口天气热出宫避暑为由,不要去台城。我可以不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他们,但是他们为了算计你而使出什么下作的手段,我不敢心存侥幸,让你去犯险。”
清河差点被皇帝“强卖”,下雨天也有三分火气,“这一天天的,整天闹幺蛾子,先是要废了我母亲,又要废我公主之位,现在又要把我卖个好价钱。你和皇帝撕破脸,不用装什么君臣,把话说开了正好。因祸得福,我也不想和皇帝虚情假意扮演什么慈祥伯父乖侄女,他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要赐婚——我亲娘还活着呢。这个夏天过去,我也不回台城了,皇上若还有脸派人来接,我就直说不敢去,怕被他卖了。”
王悦笑道:“你真这么说?”
清河笑道:“你连圣旨都敢半路拦截,我当然敢讲,有靠山为什么不拿出来显摆?皇上连脸面都不要了,我还怕他难堪不成?”
其实清河搬到台城时并不十分反感太兴帝,毕竟她以前一家人都是傀儡,她晓得明明身居帝国最高的位置,却像个木偶人似的被权臣操纵,万事都做不了主是什么滋味。
那是相当难受啊。
可是清河一家子当傀儡时,从未干出牺牲别人来夺权的事情,他们一家人也晓得皇帝是个白痴,没有奢望过皇权在握,一切以大晋的安稳为上,努力自保,不想主动挑事搞事,瞎折腾。
哪怕太兴帝有半点治国的才能也行啊!但是他没有,不仅无才,就连德行也堪忧——瞧瞧他是如何对待为他生了五个儿子的荀氏,毫无担当,推卸责任,恼羞成怒之下甚至要杀荀氏,简直令人齿冷。
雨渐大了,王悦把伞倾到清河这边,怕她淋湿,“好,你说不去就不去吧,皇上那边我来应付。”
清河见王悦半个肩膀都湿了,连忙加快了脚步,拉着他跑到湖心竹亭里避雨,“我听灌娘说你在台城脱衣舌战群臣的场面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王悦忙解释道:“他们辱骂你母亲,还叫嚣废后,甚至要废了你,我岂能忍。”
清河噗呲一笑,“你怎么可以随便脱衣服呢——我都没看过,一帮不相干的人全看了,连周抚都知道你有八块腹肌,胸口有一道闪电一样伤疤。走,去换一件干衣服,我得好好看一看,数一数你身上到底有几道疤。我总得比文武百官要更‘了解’你才行。”
清河把王悦拖到了内室。
清河看过之后,严重怀疑把朝中大臣们弄得哑口无言的不是王悦的一张利嘴,而是他的身体,一道道疤痕铺陈在如玉雕般的身躯上,像是一道道写意的画笔,在他身上描绘出一幅兵戈铁马的图画。
美貌到极致,连伤疤都能驯服得服服帖帖。
就这样,王悦在里头换个衣服就花了近半个时辰,还差点失了身,这次换衣服,简直亏(赚)大发了。
目测又会是一个火辣辣的夏天。
次日,王悦去东宫,太子又在撒小米喂小鸡仔,问道:“太子友今日有空吗?”
王悦看着太子:我好像在你这里当差吧。
太子笑道:“有空的话,陪我去一趟江北找郗鉴——我给他谋了个兖州都督的官,我给他送官袍官帽还有任命书。我不敢独自前去,怕被流民拦路打劫。”
这个太子脑子有些不好使,但是口出必行,说给王悦养鸡就真的养鸡,说给郗鉴弄个官当就立刻兑现,不过——王悦无语片刻,“兖州在中原,早就是赵国的地盘,甚至都不在江北,你封他为兖州都督有何用?”
太子你清醒一点!这个大饼画的都超出纸张范围了啊喂!
太子双手一摊,把小米全部撒出去,“我无权无势,实在给郗鉴谋不到什么实缺,兖州都督是个虚职,但至少是朝廷承认的一品官啊,你知道外头多少人想花钱买这个兖州都督么?我能给郗鉴谋出这个虚职就已经使出全力了。当然,如果郗鉴能够把兖州拿下来,他就是当仁不当的兖州都督。”
太子笨是笨了点,他至少肯用心。
王悦说道:“行,我陪你走一趟。”
太子欢呼雀跃。
在王悦的安排下,两人顺利渡江,见到了郗鉴,太子把官袍和任命书煞有其事的递给郗鉴。
一听兖州都督的官职,郗鉴毫无喜色,只觉得好笑,但是王悦对他疯狂使眼色,郗鉴看在王悦的面子上,慎重其事的接受了太子的好意。
郗鉴请太子上座,太子把什么“国之栋梁”等等赞美之词把郗鉴一顿猛夸,正说到兴头上时,外头手下有急事来报。
郗鉴告辞出去,后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王悦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郗鉴叹息,“刘琨和祖逖都被石勒所灭,石勒在西北称霸,自立为帝,国号为赵。”
大晋失去中原,只有刘琨和祖逖这对闻鸡起舞的好兄弟一直不肯投降,组织当地坞堡,甚至联合鲜卑人一起抵抗,他们两个一死,大晋在中原最后的火星也熄灭了。
刘琨是王悦和荀灌的老师,以前在中领军的时候,也提携过郗鉴,郗鉴在江北组织流民帅时常见缝插针的给刘琨和祖逖提供粮草等支援,但杯水车薪,刘琨和祖逖两个人打着几乎毫无希望的战斗,拼到了最后一刻。
王悦和太子立刻渡江回去,将两颗将星陨落的噩耗告诉台城。
刘曜所建的国家叫做赵国,都城在长安。石勒接连灭掉刘琨和祖逖之后,定都平阳,也叫赵国。
中原大地两赵并立,也是历史上绝无仅有之时。为了区别两国,史上按照建国日期来瓜分,称刘曜的赵国为前赵,石勒的赵国为后赵。
石勒建立后赵之后,也派使节来大晋,声称刘曜灭大晋,还厚颜无耻的抢了大晋的羊慧皇后当皇后,我愿意和大晋建交,一起对付刘曜。
太兴帝跃跃欲试,要和石勒的赵国建交,立刻被丞相王导给否决了,“陛下,万万不可与石勒建交,现在中原二赵并立,互相争斗,大晋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不偏不倚。倘若与任何一方建交,必定会触怒另一方,反过来攻打我国,南渡来的中原百姓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安稳日子,万万不可再起战乱了。”
王导的观点是中原怎么乱和我们没关系,只要江南安好,便是晴天。
打仗?没钱打什么仗?
为了表示决心,王导当场烧毁了石勒送来建交的国书——因清河公主赐婚事件,王导担心太兴帝又搞什么先斩后奏,偷偷与石勒互换国书建交,干脆把石勒的国书当场烧毁,让太兴帝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史载,“石勒来聘,遂焚其币。”,大晋不肯与刘曜、石勒互相使节。
王导这个老狐狸很少在朝堂旗帜鲜明的表明观点,只要他开口,这事就定下来了,朝中大部分官员都站出来附议,支持王导,不和二赵建交。
太兴帝又又被王导当众打脸驳回,连国书都烧了,无可奈何,干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君臣当场撕破脸,王导懒得再理会太兴帝的心情和面子,装什么君臣和谐,说道:“大家都散了吧,把石勒派出的使者送回去。”
如此,石勒的后赵来敲大晋的大门,也吃了个闭门羹。
后来正如王导所料,中原大地,两个赵国开始互掐,都无暇理会江南的大晋,大晋得以喘息之机,南北融合,人口/爆炸,经济腾飞。
眨眼间,桃红又是一年春。
一切都在往王导的希望方向发展,君臣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终于,太兴帝实在忍不住了,受够了当傀儡,脑子一热,催着刘隗立了一个法令《放僮法》。
僮客,就是家奴的意思。这些大多是士族豢养的部曲私兵,正因这些部曲私兵的存在,保护着各大士族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旋涡,甚至改朝换代,是士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尤其是永嘉之乱,这些中原士族能够南渡到江南重新生根发展,都是因部曲私兵一路拼命保护的缘故。
《放僮法》规定,每个家族拥有的僮客不能超过朝廷规定的数目,一旦超出,就要放僮——也就是放僮客自由,从奴隶变成自由身。
可是僮客没有产业,除了打仗,没有其他技能,祖祖辈辈都靠着家主养活全家,僮客获得自由,失去饭碗,怎么办呢?
太兴帝要刘隗把这些从士族那里“薅羊毛”般薅出来的僮客全部纳到麾下,成为一支羽林军,由皇帝养活他们。
王悦一听这个发令,简直要炸了,对父亲王导说道:“您一定要阻止刘隗草拟的《放僮法》。这不是放奴,这是抢劫,皇上已经疯了。我们琅琊王氏豢养的部曲私兵是最多的,皇帝和刘隗在针对父亲,打着放奴的名义抢人,那有那么便宜的事?”
王导却悠闲自在的欣赏着花飞花谢花满天,“江南的春天真美啊,我都忘记中原的春天是什么样子了——我不会阻止《放僮法》,相反,我还要想方设法推进这部法令,这是皇上刘隗他们为自己亲手打造的一具棺材、亲手挖的一座座坟墓,我怎么好意思阻止他们呢?”
王导目光倏的一冷,“他们受够了我,我也忍够他们!我不想再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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