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前尘

    一条廊道之隔,随着主殿的厅室里最后一名付丧神自我介绍完毕,上首的黑发男人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环面的竹帘都打了起来,浓墨似的夜中,每捧夺目的焰火都在燃尽生命,转眼消逝。

    酒酣耳热,新主的豪迈洒脱更是加速消弭了生疏。

    刀口舔走,也许情感还不足以言深,但战场上信任却是必备的。纵使审神者能让付丧神无条件听命,可若为长久计,还需建立起灵力之外的羁绊。

    次郎太刀举壶大声欢呼,勾着不动行光的肩膀压得他动弹不得,一口痛饮过后,舒爽地“啊~”了出来。

    “走开…走开啦!重死了!!”紫色长发的小短裤在太郎太刀的帮助下才脱身,难得躲开了日本号的招呼,快步跑到短刀堆里待着。

    今晚就连藤四郎们都破例喝了甘酒,五虎退的数只高大白虎俱安静地爬伏在榻榻米上,给围成一圈的他们充当靠枕。

    博多和厚拿着一枚黄金小判小声瞎咕咕,戴眼镜的小财迷坚持认为这是□□,而小判的主人则是抓耳挠腮地申辩着。

    “如果这是人|妻给的就好了……”包丁手里拿着糖果不知足地嘟囔,正一席一席派发着的堀川哭笑不得,“这可是主人给的。”

    “诶—!”栗发的小不点一惊,把桌上兄弟的份又往自己身边拢了几颗,脸颊红扑扑的,“我、我可没说不要啊。”

    骨喰看了看自己身前所剩无几的糖,索性自己不爱吃统统拨给了包丁,包丁倒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高兴,骨喰在一期一振微笑的视线中又默默拨拉回来。

    无视糖罐子的幽怨眼神,水色短发的太刀对着所有弟弟们,重申了一遍包丁已经快要蛀牙的残酷事实。

    鲶尾从旁恐吓,“牙齿掉了说话就会漏风的!就像这样‘啊—我素包顶藤石郎——’”

    “哇哇哇,我不要听!!”

    闷声喝着甘酒的前田和平野小脸也开始通红,和今剑又碰杯抿了一口。前田有点晕乎乎的了,“啊~今剑还、还真是厉害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室町的小天狗是这里面最能喝的短刀,“诶嘿嘿嘿~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好了好了,你们不能喝了。”后藤和信浓终于履行起自己做大哥的义务,“快吃饭。”

    “可是后藤哥的脸也很红耶。”乱揶揄了一句,和退一起笑了起来。

    十几个小不点聚在一起,显得一室更为热闹。随着大包平起身敬酒,宴会正式进入高潮。

    唯有秋田藤四郎,从头到尾,兴致都不高。

    “……”一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粉色短发的小男孩立刻抬起了脑袋,天空般纯净剔透的蓝色双眸,涌上了一层雾水,“一期哥……”在哥哥轻微摇了摇头后,又努力将它们憋了回去。

    那本日记……到底是什么啊。

    他躲在一期身旁不让人轻易看到自己的脸,忽然察觉到后方的视线,戴着黑色面颊的白发打刀正平静地看着他,而后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安慰道:“别放在心上,这件事情我们会弄清楚的。”

    “……对。”一期一振接过了鸣狐的话。

    一向温和的目光投过窗棱夜幕,投向对面的殿阁,那边安静地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唯有幽幽的烛灯透过方格纸糊,晕开朦胧的光。

    戴着白手套的指尖不自觉又触碰了下口袋,里面躺着一张纸条。

    一张他毫无记忆,却曾被细细珍藏的纸条。

    上面寥寥数语,内容十分家常,行楷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女子笔触,并未署名。

    还有那朵花……有着与他发色相近的花冠,因为年久已经逐渐褪色。它被压在橱柜的最下面,若不是位置隐秘,应该早已经在前本丸的大火中烧却了。

    如果不是秋田发现的那本日记,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把它们和那个女人联系起来。

    她和他们,本就该是在被三枝殿救下后才有了第一次交集,然后除去六名远征军,与其他付丧神再无瓜葛。

    本该是这样的。

    他抱着对自己记忆的绝对自信,在她还远在镰仓时代时,请来了日记本中提到过的所有年长同僚,确认了,没有一个人对她有特殊的回忆。

    秋田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又看了眼那些情真意切的文字,无助地抱在了怀里。

    无论何时再看,他都会为「她」生病时写下的一字一句落泪。

    为「她」温柔的话语开怀。

    为「她」的一切留恋。

    ——可是,为什么大家会不认识她呢?包括自己,她明明……明明应该是他们心中最独一无二的人类啊。

    “你不是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吗?也许……这只是个恶作剧。”更何况,里面还有关于他们即将要碎刀七年的荒谬描述。

    被盖棺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后,秋田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但往往午夜他总会忍不住把有些破损的小本子翻开,重复看那些犹如黄粱一梦的故事。

    但那个名字,他从来都不敢说出口。就像刀剑们聚在一起时,也只是一口一个「那个人类」。

    没人提她,就像本就不该有所交集,神明与人的沟壑有如天堑,不应该、也没必要作任何不切实际的猜想。

    在新主入驻后一天天过去,他总会不自觉在心里默数着她的归期,直到远征军即将凯旋的那天晚上,他又怀着逃避的心情趴在自己的被褥上,小手摸着上面写着的名字,略显粗糙的宣纸在蜡烛的照耀下更显泛黄。

    说起来…第一篇日记是在秋季写下的啊。他看着右下角记录的日期漫无目的地想着。

    诶,那他上一年秋季是在做什么呢?秋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三枝殿的命令下去万屋采买日杂了,和莺丸阁下一同前去的。

    秋田不禁在心里哂笑自己还在抱着幼稚的期待,他失落地最后看了一眼日记,准备合上本子睡觉。

    偏偏那串不显眼的日期又映在眼前,他的手一顿,抬手翻了翻后面所有的页面,小声怪道:“唔…都没有年份呢。”每一篇的落款均是只有日月和姓名。

    这也不稀奇,刀剑付丧神始终辗转于往昔滚滚历史长河之中,他本人对于当今年号一类已经甚少关注了。

    “如果说真的像日记里写的,那么在「甲之源战役」的一年后我们碎刀七年,再加上和…她相处的三年就是十一年时间了。”

    十一年看起来那么短,却也是那么长。不可能忘的。

    那一瞬间,秋田的心里已经下了结论,不应该再沉溺于虚幻的物语之中了。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还是燃起了一丝微小的希冀,最后一次,就确认最后一次——

    不知道,现在的年号还有没有变?

    他还大概记得那两个拗口的字,后面跟着的年份却已经不确定。也许是廿五年,还是廿三来着?

    秋田有些急切地套上羽织跑出自己的房间,哒哒哒上楼敲响药研的门,“药研哥,药研哥。”

    索性黑发的短刀还没睡,很快便开了门,“怎……秋田?”

    他一进到房间便开始翻找药研的矮柜,药研看了看弟弟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近来也感觉到有股奇怪的氛围在各位同僚中流传,而唯一介入了的短刀,只有秋田藤四郎。

    “你想找什么?”他轻声问道。

    “日历。”小小的男孩并没有隐瞒,“…我记得药研哥你有会动的日历!”

    他说的是三枝殿念他某次战役有功赐下的小东西,主公的赠予,为防蒙尘,药研都是收纳进了衣橱的。

    “等着。”他看着泪水摇摇欲坠的秋田叹了口气,起身去帮他拿,顺便问道:“怎么想起要找这个?”

    日历这种将日子精打细算的物什除了审神者没有刀会特地去拥有。

    秋田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模糊,“药研哥,你还记得现在是几年吗?”

    “当然是廿三……”比较年幼的弟弟,年份这种事他不需要特地去记也会有所印象。但手中木制的罗盘日历上却蚀刻了令他困惑的数字,“这是怎么回事,坏了?”

    下一刻手里的圆盘就被骤然起身的小短刀着急抢过,他蓝色的眼睛在扫到上面的两个字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药研不确定地开口,“可能是放太久……”

    “没有。”

    月余以来,男孩的声音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坚定,他否认了兄弟的话语,将无声行走中的罗盘紧紧抱在了怀中。

    “没有坏……”

    良久,跪坐在了榻榻米上的短刀,苍蓝的眼睛里涌出止不住的泪水。

    他越哭越伤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都是真的……”

    药研愣愣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秋田从来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第一次看见他哭得这样狼狈,透明的泪滴犹如拧不紧的水龙头,还有着越来越大的趋势。

    “呜呜呜,二十四年,真的是二十四年……”

    不明缘由的药研根本无从安慰,他的手还没碰到秋田的肩膀,他已经惊倏从榻上起来了,嘴里念叨着,“时间……我们,都忽略了时间。”

    “我…我要去告诉一期哥!”

    “喂,秋田!”药研看着不管不顾又冲了出去的弟弟,终是放不下心也跟着跑了出去。秋田用上了付丧神的本能,他也只能跟着他不走正路,在亭台楼阁里来回跳梭。

    到底出发晚了些,等停下后,药研看到秋田打开了一期哥的房门,站在那里看着里边一动不动。

    “秋田,你……”他的话语未完,却在扫到一期哥门内时不由自主噤声了。

    矜贵的御物太刀身着寝衣,交领不似往日一般严谨贴合而是有些散乱,坐在席上,敛眉看着手里的花,时不时捏着转了转。

    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手里,拿着一张陈旧的纸条。

    药研在想这是否是错觉,不然他怎么会从兄长一向从容的金色眸子里,看到难以置信和挣扎呢。

    回忆因又一声碰杯而中止,和泉守猜拳连输五盘取悦了围观的所有人。药研的眼睛顺着看过去,鹤丸、源氏兄弟、蜂须贺、烛台切、岩融,还有更多人……但他竟没有从任何一个振刀剑脸上看出异常来,仿佛那些悱恻的情节不曾得知。

    他又默默望了一眼一期哥,他也是一样,正和煦有礼地与江雪左文字倾谈。

    垂眸看杯中含笑的自己。

    ——谁不是呢?

    有关于日记的一切,才远征回来的六振尚不知情。加州清光在和友人喝下最后一盅酒后借口离席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已然下了决心。

    ……那个人的话,不好好警告一番是不行的吧。

    他揉了揉泛紧的太阳穴,压下心中的酒意。直通她寝殿的门透过窗随意便能看到,他就沿着无人得见的偏廊走向了后殿角落的暖阁。

    可惜宽敞的厅室里,真正如他所愿没有察觉到的只有已经微醺的几振小短刀。

    光成咽下烈酒,摇着头笑了笑。

    这…也是为了主人。这么想着,清光的念头就更加坚定了一点。先是敲了敲配屋的门,见没有应答便擅自打开了,进去后又绕到了内里寝殿的门处叩响,还是没有反应。

    黑发打刀皱了皱眉,悄声下楼,才透过花头窗在专门进食的和室里看到人影。

    却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两人的对话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他抬腿欲走,被一声带着质疑的声音留住了,“既然如此,那您当时为何……”

    “为何要吻我呢?”

    她颤巍的嗓音,没有得到回答。

    灰发的打刀从一楼的后门走了,是打算再由大殿的正门——审神者的殿廷进到宴会去,毕竟从后殿进入未免不像样。清光知道他的意图,正如他现在,也想要做个了结。

    “你的东西。”他在她身后的隔扇处站定,将手里的金球抛过去,咕噜咕噜滚到了她无力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腿侧。

    似乎是被他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来时,眼睫的一点泪水甩了出去,一瞬间不见踪影。

    “清、清光大人?”她无法理解他的现身,但在看到身旁闪耀的金色时立刻就变了神情,连忙将其拾起,捧在手中查看,“这个是……”

    女人的脸上出现了失而复得的激动,冲淡了不少刚才的悲戚,她还没来得及问东西为什么在付丧神手里,就被他的下一句话打回原形,脸色甚至更加刷白了。

    “不要再见他了。”

    打刀略显冷漠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和室里,这里的空间与正殿可谓天差地别,静得能听到外头泉水里的惊鸟器,水满一端后,“哆”一声便响起。

    许久后,她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双眸浮现出了受伤,“对不起,清光大人,我不想欺瞒您。我……我做不到。”

    清光的脸色变了变,在有了主人之后,他显然没想到她还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话来,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太放荡了。

    几秒后才气得扯出一抹笑,语气微嘲,“那是不是,我也可以?”

    “……什么?”她小心翼翼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了,不知道为何只是与士卒单纯的见面,都不能允诺。

    “你以为,所谓刀装真的是活生生的人吗。”清光带着不知如何形容的感情,殷红的上挑眼看她闪躲的视线,“不过是些流魂拼凑起来的意识,被轮回排除在外,没有姓名,没有牵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为了守护历史而存在。”

    “碎裂,又是不同的流魂拼拼,再重生。难道你还一直在期待一个不可能的结果吗?”

    “我劝你,趁早醒了。”

    ……

    夜半待在赏景台中,倚在墙根眺望远山,即便是深冬,这里也是千岩竞秀的。游廊下的冰泉上除了有淡淡的雾,还有背阴的山石,铺满了冻干的苔藓,料想到了春日便会慢慢复苏吧。

    女性惊躲的身影靠倒了放置在一旁的长方形地灯,里头的火苗眼看就要燃起敷在上面的白纸,下一刻被一双暗紫红的眼瞥过,悄无声息就灭了。

    光成从暗处走出,颇为无奈地笑道:“不用这么怕我吧。”

    “……”她一时连话都答不上来,他就知道自己早上怕是有些禽兽了。

    “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光成先是尝试转移话题,得到一个偷偷擦掉眼泪的动作后,沉默片刻,才郑重地再次开口,“早上是我精虫上脑了,对不……”

    “您、您在说什么啊!”听到他的用词,受害者有些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的道歉。

    得到回应,光成的神色便不着痕迹地柔和了些许,慢慢走近缩成一团的她身前,蹲下保证,“以后你不给,我便不做了。转过来看看我,嗯?”

    因为上午的事情害得她重新换了一套浅青色衣裳,长发更是随便披散在脑后,简单的装扮显得人小小一只,不够庄重,却乖巧闲居,能轻易揉进怀里。

    光成还从未这样哄过一个人,觉得有趣的同时,也察觉到了心里的一丝酣悦。早上的事,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他甚至想抓着人再来一次呢哈哈。

    ん—说笑的,无论如何,不能被小家伙讨厌啊,他可是会伤心的。

    “……真的?”过了好一会,她才从臂弯间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真的。”光成爽快地应答,顺势坐在了她身边。他的目光不笑时会显得异常冷清,但她还从未见过。

    “刚才怎么了?”他伸手去把茶几上的水用灵力热了热,换来池棠小啜后的惊叹,但最终还是没有对他和盘托出,“没什么……”

    她再次陷入失神落魄中,光成和她一起靠在墙上,望着远远的山峰。

    半晌,他问道:“要抱抱吗?”

    “什…!?又来了!您刚刚才说…——”

    光成愣了,“等等,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啊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是,但…但……怎么感觉就是哪里不对!?池棠憋红了一张脸,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他,最后只能恨恨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光成差点笑出声,但还是忍住了,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吗?”

    他放慢的低音夹带了一丝亲呢,让本想利落拒绝的池棠不知不觉犹豫了,脑中有一刻还飘过“那种事情都做了,抱一抱应该也没什么吧…”的想法。

    何况,他还那么温柔。

    听到这样的声音,委屈的泪潮仿佛就要控制不住了。

    “……要。”

    已经预备好最后还是吃个闭门羹的光成没反应过来,与梗泪的她对视了,眼尾的双痣依旧肆意张扬,犹如最有力的港湾。池棠自己一个人忍了许久的情绪,就在这一个目光之间全然倾覆了。

    “殿下…殿下,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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