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告诉她,
洛根眼里的那个丑得简直人神共愤的女人，是谁？
左半边脸完美无瑕，可右半——青黑色形如兽纹一般的纹路顺着脸颊攀沿而上, 形如受了黥面之刑，狰狞而又扭曲，让人惧怕悚然。
赫伊觉得世界一瞬之间从彩色变成了黑白。
她坐在地上, 怔怔地出神，仿佛人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和希望。
洛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揪了起来, 他愧疚至极：“是我的错……”
如果是换作兰斯公爵来说这句话，魔女肯定马上把锅安在他的身上, 并随即把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来世再会。
不过, 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洛根。
“与你无关。”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 强压着心里的怒火, 赫伊咬牙切齿地朝天空中怪笑可不停的叽叽问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这不是阿兹西顿搞得鬼。
能在无声无息间对她使上这种把戏，还完美地踩在了她的痛点上——只能是居于地底的存在, 她的眷顾者, 深渊上层恶魔巴布鲁。
“这得看你什么时候能挽回他的芳心, ”叽叽幸灾乐祸地‘科科’笑道：“如果他一直不宽恕你，那你只能一辈子都这样了。”
只能一辈子都这样了。
一辈子都这样了。
都这样了。
这样了。
默了许久, 赫伊从旋转的世界中猛地回过了神。旋即, 比魔兽入侵时候还要强烈上百倍、千倍的杀气油然而起！
“我现在就要去深渊弄死那个魔鬼！”
话落！
碳黑色的魔法纹路居然直直在她正前方展开！伴随她嘴中诵念不断的咒文，洛根隐隐可从阵法中感觉到令人心悸窒息的气息。
也许……
这真的是能够通往深渊的门。
脸色一变，洛根急忙阻拦已经陷入疯狂的魔女。
“阿瑞, 你冷静一点。”
“不，别拦我，我现在就要下去把那个天杀的恶魔做掉。”
“冲动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我不解决事情，我只要解决巴布鲁。”
“阿瑞……”
洛根的声音突然软了下去。
——如他的身体一般。
本来跪地搀扶着魔女的精灵冷不丁地倒在了地面，他的呼吸变得轻而缓，渐渐趋于无，他的面容苍白胜雪，眼眸紧闭，银白色的发失去了生气，变得干枯而又粗糙。
失去理智的魔女终于冷静了下来。
魔法阵陷入冷却，她怔怔地推了推精灵，后者只如死物一般任她摇晃。
“……洛根？”
昏迷的精灵没有能回应她。
仿佛彻底死去。
*
魔兽侵袭耗尽了洛根的所有精力。
当来势和去势皆是汹汹的魔兽消失后，洛根一倒不起，好像被无形的存在吸去了所有生气，仅仅是一夜过后，连他的灵魂也极为虚弱了。
纵然看不见他的生死线，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大限已至。
大概，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而在第三天，洛根终于苏醒了。
但也许是行将就木，他的感官变得很弱、很弱，只能隐隐约约辨认出她的轮廓。
“阿瑞……”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
察觉到立刻有一道暖意握住了他的手，洛根的嘴边现出了笑意。他从树床上坐起，背脊倚靠着床头，他抬首向屋内的其他精灵示意道：“你们都出去吧。”
屋内只剩下魔女和精灵。
他们相视无言。
可一切，又在不言之中。
沉默半晌，洛根率先开口了。
他想……和她好好地告别。
“阿瑞，我要回归精灵王的座下了。”
他的声音犹如轻羽，稍大一点的风就能吹散了。
赫伊的心顿然一紧。她欲言又止，抿了抿嘴唇后，才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
“我知道。”
轻轻拍了拍魔女的手背后，洛根耳提面命地叮嘱：“以后行事不要冲动、不要逞强，虽然阿瑞很坚强，世界上几乎没有人和事可以伤害你了，但……还是要小心。小心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记得提防光明教廷。”
默了一下，他方才接着说道：“现在的他不记得过往了，别总和他吵架。”
当反应到洛根口中的‘他’是何人时，魔女偷偷哼了声。
洛根有点好笑。
他的声音徐徐不急，宛若平原的微风，“我只希望你能开心、不留遗憾。”
微微一叹后，他的目光放空，神情悠远，仿佛被云雾所缠绕，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记起了两千年前的事情、记起了他和海涅·狄迦尔的对话。
“他说的没有错。”
洛根微微垂下了头颅，苦涩且落寞，“我确实不及他爱你。”
他可以为了阿瑞放弃所有，包括披荆斩棘才得到的一切，包括原则，包括血脉。
但他却不行。
这一世，他背负了太多。
吐出了一口压抑在心头近乎两千年的浊气后，神情蓦地轻松了不少，洛根微微笑道：“如果来生，你我再次相遇，到时候……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赫伊沉默了良久方才答了他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宛若聚起来的水雾，大一点儿的风就能吹散了。
“洛根，我没有来生。”
“只是骗一骗我也不可以吗？”他看起来很无奈，“我都是将去之人了。”
可赫伊依旧缄口不言。
洛根明白了她的答案。
不过，他也没有放弃。
“机会我会自己争取的，到时候……阿瑞只要给我一个拥抱，好不好？”
这回，赫伊没有再拒绝他，她点了点头。
魔女的承诺换来了精灵心满意足的笑。苍绿色的眼瞳一片浑浊，却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似在翘首以盼着未来不可见的某一日、某一刻。
“那，我就期待着了。”
她莞尔。
“恩，期待着吧。”
*
这一定是洛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了。
从白昼到入夜，继他和赫伊一一回溯了过往后，不少让他操心劳累的精灵们被接连唤了进去。
他们战战兢兢地走入，
泫然欲泣地迈出。
所有人都以为，到了最后的最后时刻，他们的大长老会选择和他的初恋情人度过生命尽头的时光。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然是把那名人类国度的公爵请了进去。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谈话，也即将是最后一次。
比起上一回的火/药味十足，现下他们之间的氛围还算平和，但颇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你听说过‘Doedag’吗？”
洛根问道。
‘Doedag’是古语。
意为，末日。
萨列亚对于它的了解很深。
因为在上一次人类的祭祀对世界进行预言的时候，这个让所有人闻之色变的词语，出现了。
“世间将迎来永夜，万物将受黑暗主宰，一切被颠覆，永无光明。”
这是由专精古语的专家，将预言剖析后的译文。
洛根的眉头深深皱起，像是打结的丝线拧成了一团。
他的声音里透出了倦意，还有对未来的忧虑。
“第四任精灵王佛洛伊德在沉睡前，也曾经有过相似的预言。我们本祈祷着这是杞人忧天，可直到昨日……”闭了闭疲惫的眼，昨夜浑身赤/裸、皮肤被诡诞不经咒文所缠绕的男人面貌映入洛根的脑海，“祈祷幻灭了。”
“魔王即将复活。”
连道出他的名字亦是禁忌。
根据《黑暗记事》所记载，哪怕相隔万里、有深渊的巨大鸿沟阻拦，只要说出了魔王的名字，话者的心声将永远被他聆听，一切无所遁形，至死方休。
魔王的真名，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毒药。
它不仅仅是人类，也是万物、所有种族的敌人。
思及此，洛根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满是对未来的不乐观。
就目前来看，他们已经输了一筹。
“我已经向妖精族确认过了，他们存放圣物的禁地被侵入了，可以抑制魔王复生的圣物的确化作了粉末。”
“已经没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拦他的复生了。我们的路，只剩下一条。”
在魔王复活的那一秒、还没有为世界带来永夜之前——把他杀死。
为此，他们需要极大的力量，缺一不可。
人类的勇者；
精灵族的王；
光明教廷的圣女；
来自旧世纪的龙；
以及，神明的助力。
魔王复活在望，可这些力量却一无所获。
想到这里，洛根的脑壳儿更疼了。
“勇者杳无踪迹，精灵王不知何时才能苏醒。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龙和神明暂且不提，眼下……光明教廷的圣女如何了？”
萨列亚抿了下唇，白金色的眸光低垂，神色同样凝重，“光明教廷和帝国皆在努力。”
洛根读懂了背后的深意。
回想起发生在这位圣女身上堪称痛苦而又离奇至极的事迹，他惴惴不安地问：“圣女……还没有接受传承吗？”
光明教廷的圣女在接受传承之前，只是一介凡人，不会拥有任何圣力。
只有接受了传承，她才会拥有和魔王对抗的力量。
萨列亚给出了不容乐观的答案。
“没有。传承本应该在三年前进行，可时到今日，依旧没有任何音讯。”
“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我想是的。”萨列亚意会到了洛根的意思，他颔首道：“所以光明教廷才会拜托我替他们寻齐十二枚神圣徽章。”
神圣徽章空得神圣之名，全不过是可以控制心灵的肮脏邪物。
更有说——它们是从魔王身上分离出来的力量。一旦集齐，魔王的力量会更加强大。
但这，却正正是他们想要的。
既然圣女无法靠自身的力量接受传承，那就只能依靠外部的力量了。
“不说这些了，”想到困难重重、如倒悬之危的将来，洛根摇了摇头，他自嘲地苦笑，“我都快死了，管不到身后事了，这些棘手的问题，就留给还活着的人们吧。”
一顿，似担心话音被谁听见，他压低了声线道：“有一件东西……我想麻烦你转交给阿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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