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三监督着路听琴喝完药,跟他说了一通身体的严重性,出门,叫重霜回去休息。
路听琴靠坐在床榻上,揉捏着灰兔子脸颊的软肉。
兔子懵懂憨傻地窝在怀里,爪垫扒拉路听琴的衣襟。青丝垂落,搭在绣桂花的白色靠枕上,塌上人眉眼清冷,像是月宫仙,留宿凡间。
厉三告知完重霜,在门口看了半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走到院中央,手指弯曲抵到唇,吹出一声嘹亮而悠长的哨音。
坠月峰上如丝如缕的白云,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上卷舒。厉三的哨音在灵力的护持下,遥遥向远方消散,穿过风,落入林中一处隐蔽的巢窠。
一只毛发顺滑,没有一丝杂色的银狼,听见哨声,睁开冰寒的翠色双眼。
它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滚动声,前肢撑地,改卧为立,小跑着,在族群中溜溜达达转了一圈。
银狼高挺着胸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它身躯巨大,比正常的成年狼大了不止一圈,高于一头发育良好的雄性麋鹿。群狼见到它,无不垂下头颅与耳朵,尾巴低低垂在身后。
几只幼崽,迈着颤抖的步伐,摇摇晃晃,想和它亲近。
银狼主动走近几个毛崽子,低下头,挨个舔了小狼崽的脸。
而后,它发出一声威武的嚎声,四肢蹬地蓄力,向前冲刺奔跑,日光下,银色的毛发闪闪发光,随风摇动。一阵清风吹过,巨大的银狼足下用力,踏风而起。
像一朵银色的流云,它穿过林间树顶,飞跃山川河流,顺着风和哨音的指引,一往无前,来到玄清门的界外。
随着银狼的靠近,玄清门群山外围,一座笼罩全峰的透明防卫层,闪烁起符文的光亮,识别到银狼的气息,融化敞开,留出一条通路。
银狼气势不停,钻入屏障,循着气息,落到坠月峰,一座避世的山居小院。
院落中央,身着深紫劲装、配银饰的异族青年,向它张开有力的双臂。院落正屋的门口,一个着月白色单衣,抱着兔子的谪仙人,扶着门框,惊讶地看过来。
“嗷呜~”
银狼巨大的身躯,气势不减,砸到厉三的身上。厉三单脚后撤,早有准备,稳稳站在原地拥住巨狼,被蹭上一脸湿乎乎的口水。
门口的路听琴,被巨狼的体型吓了一跳。他察觉到异状,出来看看,没想到见到这大一只猛兽,怀里的灰兔球,对比下,无害地像只小鹌鹑。
灰兔球感到狼的气息,瑟瑟发抖,变成一只振动兔球,拼命地往路听琴怀里挤。
路听琴把兔子放进屋里,估算着巨狼的冲击力,敬畏地看着厉三。
没想到三师兄不显山不露水,下盘这么稳。
他一打量,发现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下半身覆了一层石化,牢牢黏在地砖上。
银狼扒着厉三肩头,鼻尖嗅着,翠色的眼睛,牢牢盯着路听琴身后蠢蠢欲动要逃跑的兔子。
路听琴向前一步,挡住兔子。一边走着,双手拢到脑后,牵起发丝,及腰的长发在手中丝滑流淌,随意打个结。
“五师弟,怎么出来了,外面凉。”厉三让银狼下去,解了下半身的石化,
路听琴好奇地看向银狼。
“这是……狼?”
虽然但是,也太大了吧。
银狼听见他的问题,不屑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自顾自地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
厉三拍了拍狼脑袋,去屋里抱了件银丝鸾凤纹刺绣斗篷,披到路听琴身上。
路听琴刚想推拒,被厉三裹了个严实。
他的手指蹭了蹭斗篷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面料,感受到溢出斗篷的强烈个人风格。
嵇师兄把他的衣柜也大换血了吗!他记得原来,全是一模一样的黑。
“这是阿狼。”厉三替路听琴系着丝带,介绍道,“一只灵兽。我的家人。”
银狼一声喷气,眼眸眯起。
路听琴扭过头,清楚地在狼脸上,感受到了银狼对这个名字的嫌弃。
“这是路听琴,五师弟。好好相处。”厉三对银狼道,“不要吃兔子,烤肉,给你。”
银狼甩了甩尾巴,矜持地凑上来,闻着路听琴身上的味道。
它的鼻尖拱到路听琴的腰背,小腿。路听琴初次和巨兽近距离接触,不由得身躯绷紧。银狼嗅过的地方,感官好像放大了十倍,路听琴被闻得小腿麻麻的,不敢动,不知道能不能出声。
闻了一遍后,银狼喉咙地发出呼噜声,前肢着地,在路听琴腿旁趴下。
“你可以,摸摸他的脸。”
路听琴心跳得有点快。
他拢起嵇鹤的斗篷,小心不沾着尘土,比银狼更矜持地蹲下,向银狼的皮毛伸出手。
“他真漂亮。”路听琴叹息。
暖烘烘的,溜光水滑。手放上去,根本拿不下来。
灰兔球解除了被捕食的危机。傻乎乎地左瞅瞅,右嗅嗅,蹦到屋门口青石板路的旁边,去咬长出的杂草。
厉三到偏屋的灶台旁,找了个小凳子,净去灰尘,示意路听琴坐着。
“五师弟,给阿狼闻一下,师父的玉牌。”
“这个吗?”路听琴被厉三的体贴弄得有点害羞,挪到小凳子上,从衣襟里掏出玉牌。
玉牌被一个精致的链子,挂在他的脖颈上。他把开关转到眼前,用指甲按压,试图解开。
身上还在发热,软绵绵的。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在链子细小的机关上试了几下,有点挫败。
突然,他皱眉,抬头远望。
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从银狼出现开始,就模模糊糊,笼在他身上。
风吹动小院的木门,吱呀呀地开着。
路听琴的目光穿透空间,看向每一片草叶的摇动。有个极小的,天青色少年的身影在树冠中,接触到他的视线,一闪身,隐匿进层叠的林木深处。
“五师弟?”厉三问道。
“……师兄,之前重霜回去了吗?”
“他说,会回去休息。怎么?”
“没事。”路听琴若无其事道,继续和链子搏斗。
坠月峰山居小院,和弟子舍之间,隔了相当长的距离。密林深处的身影,十有八九,是重霜。
他不走,还在这附近干什么?
银狼感受到路听琴变动的心绪,翠色的眼睛看向同样的方向,扭头,鼻尖拱着路听琴的手。
“他想,让你再摸摸他。”
厉三看不下去了,弯下腰,帮路听琴解开缠绕的链条。
像是应和厉三的话,银狼低低呜了一声,身躯一翻,微微露出肚皮一角。
路听琴顿时什么都暂时抛到脑后。
还有什么,是比猛兽露肚皮更大的奖励?
他觉得自己的手艺受到莫大的肯定。伸出双手,摸向银狼后脑勺的毛。
以前,他摸猫的手法是一绝,碰上的家猫野猫,不管脾气如何,只要碰了他的手,没有不马上消停、打滚求摸的。没想到,现在业务水平上涨,还能摸好猛兽。
银狼俯下头颅,耳朵抖动,暖融融的身子像个暖手笼,往路听琴旁边凑着。
“阿狼。”银狼平时高冷威严,厉三见它现在这样子,莫名觉得没眼看,还有点酸味。
他呼唤回银狼的注意力,将解下的玉牌,放在银狼鼻子底下。
“你闻闻,我、五师弟之外,这块玉牌上,师父的味道。”
银狼见过玄清道人,还打过一架。听见要闻玄清道人的气息,老大不乐意。冰冷的翠色眼眸转向厉三,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闻出来,然后,帮我找到他。”厉三拍着银狼的头,“不是把你,当狗。”
银狼的尾巴一甩一甩,似乎在控诉自己堂堂银狼王,就是在被当狗使唤。
蓬松又毛茸茸的大尾巴,拍到路听琴的身边。路听琴忍不住伸出手,放在尾巴的必经之路,被拍到,就悄悄顺势摸一下。
“五师弟身体不好,要找,师父救命。”厉三苦口婆心。“我们,联系不到,只能拜托你。”
摆动的尾巴停住了。银狼歪了歪头,探出爪子,一把扒住玉牌。
它前前后后将玉牌仔细闻了一遍。拱了拱厉三的手,又贴了贴路听琴的腿。忽然起身,一个加速,冲向小院门外。
银色的巨狼踏过树林,一蹬树干,跃到树冠上,腾空而起。
一个天青色的身影,几乎在同时,从林木深处运起轻功,在地上追逐银狼的身影。然而银狼势如闪电,身形几转,恍如空中腾挪,几下后就失去了踪迹。
重霜轻轻一跳,登上树,脊背笔直,脚尖站在松树尖上。
他皱着眉,神情疑惑,望着银狼远去的方向。踌躇几下,掠过青葱草木,想回到路听琴的山居小院附近。
几日前的争执后,他心里念头翻滚,只觉得路听琴的形象模糊不清,此时蹲守在坠月峰的后山,也是为看清路听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忽然,重霜灵觉一闪,迅速躲到密林深处,屏住呼吸,往天看去。
一个人影,正在从太初峰的方向,向这边飞驰而来。
嵇鹤头带宝冠,身着碧色飞鹤纹锦服,脚踏一柄透着寒光的飞剑,几瞬之下,到了路听琴小院门口,不等剑停,直接往下跳去,那剑在空中,一个急转向下追去,被他反手一握,插入白玉剑鞘。
落了地,嵇鹤的脸上阴云密布,直冲冲往院子里走去。
重霜立即往密林深处又躲了点,站在松树后。
修道者神思敏锐,五感过人。据修为不同,能感知到的范围、程度也不同。有人警惕性高,便留出心神,时时注意外界的动静。有人潇洒自若,只有必要时,才会观测。
据传,有不出世的尊者,能在九霄云上,闭目而知天下事,推测万物轨迹。
重霜与嵇鹤针锋相对过几次,知道玄清门的几位仙尊,除了时时刻刻要躲人的路听琴,其他人,几乎都不会动辄观测四周。
他现在的位置,是安全的。
但重霜依旧不安。
坠月峰偏僻的小院,从没像有这样迎来一波又一波的来客。在他的印象中,这里从来都是路听琴与他两个人独处的基地。
记忆里,小院永远是带着血腥味的夜晚,或荒凉静寂的白天。路听琴孤僻、阴郁,长身立于冷冽的月色下,等待他的到来。
他像个误闯入深林密室的过路者,与此间的主人,结出痛楚、但再无旁人参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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