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闻讯赶来的时候,瞧见地上的两段青蛇,再看李世民包扎过的手臂,匆忙上前护住嘉弥,语带关切:“你没事吧?”
嘉弥摇头:“李二哥哥帮我挡了一下,他受伤了,我没事。”
难得听到一声二哥哥,李世民眉宇舒展着,唇角挂了抹笑。
长孙无忌上前,满是感激地冲着李世民拱手致谢,随后目光扫过桃园,神色凝重:“这才刚入春没多久,何况每日都有人打扫,怎的居然还会有蛇出没,看来得让人将这园子好生料理一番。”
李世民望向嘉弥:“今日亏得我在这儿,否则你一个人躺在树上玩儿,也是危险。”
嘉弥想想也觉得后怕,抿着唇没有吭声。
李世民捡起刚刚掷出去的短刀,收入鞘中,随后看一眼长孙无忌,问:“方才你在书房忙什么呢?”
他来长孙府的时候,长孙无忌正在书房忙活,他索性便带着李安自己过来摘桃花,这才遇上了嘉弥。
如今李世民问起,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前段日子圣上欲东征高丽,我父亲舍命进谏,这才改了主意。只是这两日又起了攻打吐谷浑之心,上午裴伯父来见父亲,商谈与吐谷浑的战事。”
长孙无忌拧眉沉吟着:“此战如何去打尚未有所定论,我父亲和裴伯父正为此忧虑,而我身为其子,自然也想出一份力,奈何苦思良久也没什么好法子来解他老人家的烦忧。”
李世民点头:“听家父说起过,与吐谷浑之战不宜僵持太久,是得想出个速战速决的好法子才成。”
他说着拧眉思索,一时有些出神。
李安唤他,他回过神来,利索地爬上树去采撷桃花。
嘉弥仰头唤道:“不是有蛇吗,你怎么还上去?”
李世民笑:“蛇若再来,二哥哥照砍不误。”
“……”
长孙无忌偏头看向旁边的妹妹,给她解释:“唐国公夫人来了洛阳,想吃桃花蒸酪,我说咱们家的桃花开得好,他才过来的。”
嘉弥了然,又仰面问道:“那你一个人要摘到什么时候,不如我和阿兄帮你,速战速决?”
树上的李世民眸光一闪,身形顿住:“你刚刚说什么?”
嘉弥有些不解,只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我问要不要我和阿兄帮你摘,这样快些。”
李世民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起来,凤目里星光乍现,带着些许兴奋与张扬:“找人帮忙,速战速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嘉弥与长孙无忌互望一眼,觉得这人有点儿不正常。
片刻后,长孙无忌意识到什么,抬眸:“吐谷浑的战事,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李世民这会儿顾不得摘什么桃花了,神采奕奕地从树上跳下来,对无忌道:“昔日郑桓公借刀杀人,最后灭了郐国,如今大隋欲打吐谷浑,何不也借把刀来?”
长孙无忌拧眉琢磨片刻:“你的意思是,铁勒?”
“就是铁勒!”李世民说着,弯腰捡起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之后拿桃枝指着道,“若能游说铁勒,许以诱惑,使之派兵攻打吐谷浑,吐谷浑势弱之下必然会请求我大隋的支援,我们趁此时机派兵而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吐谷浑个措手不及,岂不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
他虽年少,说起此事眉飞色舞,指点江山,颇有几分英勇少年的意气风发,恣意昂扬。
嘉弥琢磨着他的话,问道:“那这不是骗人吗,吐谷浑以为是援军到了,结果咱们却把它给灭了。”
“兵者,诡道也。”李世民朗笑两声,望向她,“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死我亡,讲究的是兵不厌诈,战略致胜,可不是孔孟圣贤之道。胸怀坦荡,仁德宽厚者,是君子;收复失地,壮我山河者,是英勇大丈夫!男儿顶天立地,当有征伐战场,英勇无畏的雄心壮志,亦当有厚德载物,怜悯苍生的赤子之心,这二者,可并不矛盾。”
嘉弥抬眸凝向李世民那双丹凤眼出神,他的眼神深邃,又暗藏幽光,谈吐间矜骄自傲,容光焕发,是她在同龄人中未曾瞧见过的模样。
耀眼,夺目,堪比骄阳。
嘉弥还在晃神,李世民已经重新上了树,边折花边对长孙无忌道:“我也是突然想到的,但对吐谷浑和铁勒之间的局势算不上了解,纸上谈兵罢了,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你父亲和圣上的意思。”
他说着,低叹一声,有些惋惜:“只恨我还年幼,否则也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李安提醒他篮子里的桃花满了,李世民从树上下来,拍拍长孙无忌的肩:“时辰不早,我先回了,改日再叙。”
语罢又望向旁边的嘉弥,他笑着从篮子里取了几枝桃花出来:“送给你,摆屋子里添些雅致。”
随后又想起什么,从胸前摸出那本《史记》还给她。
嘉弥怔怔接过,再抬头时,他已经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夕阳落在他墨发间,有绚烂霞光闪烁。
嘉弥捧着那几株桃花,沉思着抬眸看向长孙无忌:“阿兄,你这位好友,有些特别。”
——
书房里,长孙晟正与同僚好友裴矩相对跽坐于低案前,商榷吐谷浑的战事。这会儿两人刚商量好对策,精神抖擞,心情俱佳。
外面仆从入内传话:“郎主,四郎君和小娘子来了。”
长孙晟为裴矩续了盏酒,吩咐他们进来。
嘉弥拿着方才李世民给她的桃花欢欢喜喜跑进来:“阿耶,我看院子里桃花开得好,给你摘了些过来,让这书房添几分春色。”
话音刚落,她瞧见屋子里赫然坐着另外一位长者。见她望过来,长者捋了捋胡须,冲她笑道:“嘉弥又长高了不少。”
裴矩时任黄门侍郎,前阵子被遣出使西域,引导番邦各国入朝纳贡。裴矩有三寸不烂之舌,他这一去,倒是真使得不少番邦使臣入京朝贡求和,被陛下大加赞誉。
“裴伯父!”嘉弥笑着上前见礼,很是亲昵,“您去一趟西域回来,都变年轻了。”
“没大没小。”长孙晟嗔了幼女一眼,“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
裴矩不以为然,反而很是乐呵:“我就喜欢嘉弥这性子,小嘴儿抹了蜜似的,讨人喜欢。你裴伯伯我也是过六十的人了,还能被你夸年轻,我这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虽是捡好听的说,但嘉弥这话却也是不虚的。裴矩已过耳顺之年,但身强体壮,精神矍铄,并不显老。
反观嘉弥的父亲长孙晟,自前段日子出使突厥归来,早年征伐沙场落下的一身病症冒出头来,反而显得有些憔悴,还不如年长自己几岁的裴矩瞧着有精气神儿。
嘉弥瞧见案上的酒,眉心微蹙:“阿娘不许阿耶饮酒的,阿耶怎不听话,若是旧疾复发,岂不让阿娘难受?”
长孙晟微怔,有些讪讪地放下酒盏:“阿耶不过前日咳了几声,是你阿娘小题大做,才不许我饮酒的,实则并无大碍。”
嘉弥道:“阿耶这般说,我回头告诉阿娘去,看她怎么说。”
“……”长孙晟讪笑两声,“今日高兴,方才同你裴伯伯小酌罢了,阿耶这便戒酒,哪里值得跟你阿娘说什么?”
裴矩在一旁看着,抿笑不语。
嘉弥跪坐在案前,把父亲的杯盏收起来,又看一眼裴矩的酒盏:“裴伯伯也要少饮酒,身体才更硬朗。”
长孙晟轻点她的脑袋:“你手里的花,若是再不插瓶子里,只怕就要枯死了。”
经父亲提醒,嘉弥这才想起花儿来,忙起身去找插瓶,顺便回头补一句:“我阿兄有出兵吐谷浑的良策了,正要与阿耶和裴伯父商议呢。”
嘉弥此话一出,自进来就被忽略的长孙无忌终于有机会进入长孙晟和裴矩的视线里。
裴矩与长孙晟互望一眼,后者眼底含笑:“嘉弥说的可是真的?四郎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长孙无忌自入了书房,见父亲和裴伯父眉头舒展,他就知道两人应该已经有了主意,本没有再献策的打算。此时骤然被问起,他顿了顿,应着头皮拱手:
“父亲和裴伯父皆为外交使臣,能言善辩,若能游说铁勒,许以诱惑,使铁勒派兵攻打吐谷浑。吐谷浑势弱之下必然请求我大隋支援,倒是我们再派兵而往,与铁勒两面夹击,攻下吐谷浑想必轻而易举。”
书房内突然安静下来,良久无声。
长孙晟此时的内心是震惊的,就在刚才,他与裴矩刚刚想到出兵良策,甚至谋划好了个中细节,总的而言,与无忌方才所述大同小异。
“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长孙晟眉头皱了一下。
长孙无忌实话实说:“是世民想的。”
“原来是唐公家的次子。”裴矩捏着酒盏沉吟片刻,诧异之后又觉得似乎理所应当。
“唐国公李渊七岁袭爵,为人八面玲珑,心有七窍。他的夫人窦氏乃周武帝宇文邕的外甥女,自幼聪敏慧嘉,被周武帝养在宫中。六七岁时,因见周武帝与突厥和亲公主失和,还曾规劝武帝亲近和亲公主以安天下,得武帝赞赏。”
裴矩说着,喟叹一声,“他们夫妇都是能人,不曾想如今连儿子小小年纪也颇有谋略,丝毫不逊于父母。”
长孙晟也沉吟着点头:“家兄长孙炽素来欣赏唐国公夫人的聪慧睿智,总拿夫人幼年谏周武帝之事来劝我,说如窦氏那般聪颖敏达的女子,想必能教养出好儿郎,给嘉弥说亲,李家当为首选。为着嘉弥的亲事,家兄今日还曾亲自登门与我提过。”
裴矩饮了口酒,喜得一拍长案:“令兄独具慧眼,单李二郎这番言论,嘉弥日后若能嫁给他,我看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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