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当行宫内外和围场的周围, 一切都归于平静, 南司将军沈旸在亲自结束最后一遍的岗哨巡查之后, 隐身在夜色里,眺望着远处的行宫, 身影宛如和黑夜化为了一体。
他的眼前,还在浮现着白天自己尾随在后亲眼目睹到的那些场景。
太子会这么早就对秦王悍然下手,这一点虽有点意外,但对他并没造成过大的震惊。
从太子的角度来说, 如果他真的不能再容忍李玄度, 这确实是个下手的时机。在秋狝中以猛兽伤人的名义除去眼中钉,这样的机会, 并不是经常能够遇到。
太子今日的安排, 也可谓周到, 甚至连事后如何更加好地去掩人耳目也考虑到了,附带上了姚张两个公子。
可惜他的运气不好,最后的关键时刻,于阗王子竟然凭空而降。
尉迟王子怎的这么巧, 在未得到太子邀约的情况之下,就赶到了这个地方
沈旸从不相信运气,尤其是这样极端状况下的运气。倘若没有人在背后推动, 这个番国的王子, 是绝对不可能自己一头扎进这个陷阱并不自觉地充当破坏者, 令太子投鼠忌器, 阴谋被迫草草收场。
那么会是谁安排的
不是李玄度。
沈旸想起了自己当时所见的那一幕,微微眯了眯眼。
他和菩氏共乘一骑,举止亲密。显然他方携妻游玩归来,浓情蜜意,不可能提前有所准备。
于阗王子是和他侍卫叶霄同来的。但仅凭这个侍卫长的脸面,是不可能请的动于阗王子的。而当时,这个侍卫是和秦王妃在一起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秦王之妻菩氏获悉了太子阴谋,请出了于阗王子。
就连沈旸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急智,非一般人能比。即便换做自己,恐怕短时间内,也不能想出如此一个两全的救夫之法,解危局于无形。
只不过,她是如何知道太子阴谋的
太子的一方,谁的心又向着她
这姑且不论。
令沈旸感到最不安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李玄度这些年渐渐淡出了京都人的视野,若非姜氏的千秋节,他如今恐怕人还在西海。
囚禁、守陵,后又去了边郡,八年的时间,他表面看着一蹶不振,终日问道,万事也不去争,但一手的弓马功夫,竟还是如此惊人。
要射中高速移动的目标,除了准星,更要预测靶的移动速度,放箭后箭簇抵达时它所处的方位。
这非常困难,稍有失误,绝不可能命中,尤其还在今日这般紧急的情况之下发箭,万一误中太子,罪名将会如何,他应当清楚。
这一箭,除了箭法本身,发箭之人,更是需要何等强大的临危不动的能力方能驾驭。
他却做到了,一箭射断缰绳。
难怪皇帝会忌惮他。
沈旸也是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从前还是轻视了这个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子的秦王。
若他今日就这样死于太子的阴谋,自己日后倒是少了个潜在的大敌。
可惜,被于阗王子给搅乱。
一道身影从暗处靠近,正是那夜那个在澄园的积翠院中曾出现过的他的随从,低声向他禀告今晚打听来的消息,道白天的时候,有人确曾看到过秦王妃去拜访于阗王子。
沈旸沉默。
那随从见他不开口,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迟疑了下,继续禀告在自己看来更为重要的一件事,低声道“将军,秦王妃对阿势必小王子看管极严,无论去往哪里,外出一步,身边必有人跟随,寸步不离。从前他刚来京都,还常与韩世子同游,可惜当时尚未接到左大王的消息。后来秦王妃入京,他便与韩世子断了往来。来到此处,卑职寻不到合适的下手机会。那日阿势必王子在马场单独走失,本是个极好的机会,卑职闻讯,当即带了个人,悄悄下去谷地寻找,也经过那一带了,奈何运气不好,没想到他竟就挂在树头,错失良机。这个秦王妃实在多事,若非她处处盯着阿势必小王子,卑职也不至于无机可乘。以卑职之见,莫若先将她”
他停下,做了个除掉的动作。
沈旸挥掌,扇了他一记耳光,扇得极重,掌过之处,嘴角登时破裂,掉下了一颗牙齿。
这随从为他效命多年,头回吃了如此一记耳光,又惊又惧,也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竟惹他如此不悦,连嘴角的血也不敢擦,忙下跪告罪。
沈旸压低声道“废物连黄口小儿都应对不了,竟妄论别事”
随从这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立刻告罪。
沈旸冷冷道“明日先回,听我后令。”
随从恭敬应是。
南司将军一职,除本身的戍卫皇城之外,还兼掌昭狱的巡查缉捕之责。许多官员惧怕他,那些仇恨他的人,背后称他为蝮蛇,骂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是刽子手。
而对于他而言,无人知道,对手越强,他才越是兴奋。
这对手不止是男子,也包括了妇人。
他对那日自己试探要替那小妇人穿鞋,她却倨傲地扬起下巴,不投来半道正视目光的一幕,记忆犹新。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日李玄度拥她共乘一骑放马而来的情景。想到日后,自己若有机会将这般绝色纳为己有,令她垂下那骄傲的脖颈,彻底臣服于己,他的心底,便莫名地感到了一阵许久未曾有过的刺激。
他眯了眯眼,再次眺望了眼远处的行宫,转身而去。
次日一早,才卯时中,西苑里的人便都起了身。怀卫再三地叮嘱鹰奴,路上务必顾好自己的雕。李慧儿穿好了预备出行的衣裳。下人们则忙着将收拾好的箱笼和行装抬出去装车,准备出发上路。
骆保天没亮就回到了帷帐,再检查一遍秦王的东西,免得万一落下不便。检查过后,无一遗漏,对自己的能力很是自得,掀帐而出,正要回去,抬头看见秦王竟双手负后地站在外头,仿佛在等人,立刻笑着跑上去道“殿下怎来了这里可是在等人”
昨晚拗不过她,松了口。
这个骆保虽只是祖母从前派给自己的一个侍人,但却陪伴多年,和他一道进出无忧宫与皇陵,现在忽然让他走,李玄度心里也是有点不是滋味。
但昨夜一时心软,又答应了她,也是不好反悔。
李玄度决定还是自己亲口说为好,这才特意找了过来,见他出来,想起她昨夜说不喜骆保的容貌,忍不住盯着看,见他长得喜眉喜眼,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会和他过不去。
“殿下为何如此看奴婢”
秦王好似还是第一次这么盯着自己看,骆保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摸了摸脸,有些费解。
李玄度正色道“有个事与你道一声。回去之后,你不必再同去阙国。天天服侍人,想必也是累,你先休息一段时间,过后升你做食邑地的田庄管事。”
骆保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就是秦王对他明升暗降,不要他了,扑通一下跪了下去道“奴婢可是哪里做错了恳请殿下明示,奴婢一定改。奴婢伺候惯了殿下,别的也不会做,哪里都不想去”说着眼睛就红了。
李玄度心里有些不忍,却板着脸道“叫你去你就去何来如此多的话往后不必再做伺候人的事,哪里不好了给我起来”
他顿了一下。
“当心王妃看见,你连这里也去不成”
他说完,掉头而去。
主上便是要自己死,也就一句话的事,何况是派他做别的事。
骆保不敢再多问,一路垂头丧气地跟了回去,也无心再去做别的事,寻到平日关系还不错的叶霄,拉他到了一边诉苦。
叶霄惊讶,随即恭喜他,笑道“好事啊,殿下这是觉着你劳苦功高,安排你历练一番,日后老了,做个田舍翁享福,岂非好事”
骆保哭丧着脸“你也笑我我被太皇太后派去服侍殿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如今去要我去管田庄,分明是不要我了,这叫好事”
叶霄想想也对,深表同情,但也无能为力。见他实在伤心的样子,问道“你是不是那里得罪了殿下”
“没有”骆保矢口否认。
“必定有,只是哪里你自己不知晓罢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想到了,说不定还有救。”
叶霄事忙,拍了拍他肩,丢下他匆匆走了。
骆保被提醒,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哪里得罪了秦王,忽然想起他方才走之前丢下的那句话,说当心,若被王妃看到,那个地方也去不成了。
这分明是殿下在暗中提点自己。
他得罪了王妃
骆保又想起平常王妃就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终于恍然大悟。
虽然他也知道,最近秦王和王妃的关系突飞猛进,自己就被迫听了好几场的事。
但他真的没想到,那个大婚之夜还被迫跪在地上希冀秦王谅解的王妃,才这么些时日,竟就翻身这么快,现在连自己的去留都有话语权了
他更是没有想到,那个平日修道看似无欲的高冷秦王,一夕之间,为了讨好王妃,竟连留下自己都变得这么为难了。
骆保深深地懊悔自己平日还是小看了这个王妃,以为只要一心侍奉好秦王,就算王妃看自己不惯,也不能拿他如何。
如今才知道,他大错特错了。
看秦王这意思,莫非是在说,求他没用,让他自己去求王妃解决
骆保越想越觉得对,心慌意乱,急忙回了西苑,来到王妃住的地方,看见她在里头,正忙着叫人往外拿东西,一时不敢进,在庭院里徘徊,终于等到里头人少了点,小心翼翼地进去,叫了声王妃。
菩珠早看见他来了,微微皱了皱眉。
骆保也不管边上还有别的人了,立刻跪在了地上求告道“奴婢有话要说,求王妃给奴婢一个机会。”
菩珠盯了他一眼,示意王姆出去,等人都走了,冷冷道“何事”
骆保道“奴婢错了罪该万死,求王妃大人大量,给奴婢一个改过的机会,奴婢这辈子只想服侍王妃到老”
菩珠在镜前对光,照了照自己的花颜,淡淡道“你不是殿下的忠心人么,你服侍好殿下便是,我怎敢要你服侍。”
骆保眼圈一红,跪在地上膝行到了菩珠面前。
“奴婢一向就想服侍王妃只是王妃从前不给奴婢机会求王妃可怜可怜奴婢,莫嫌奴婢笨,给奴婢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菩珠依然不为所动“你是殿下的人,我可不敢。你不想走,还是去求殿下吧。”
“是殿下要奴婢走的奴婢知道王妃心善,就来求王妃了。奴婢不想走,奴婢只想服侍王妃”骆保涕泪交加,不停哀求。
菩珠对镜出神。
这个骆保,以前必是以李玄度身边的老人自居,根本不会拿自己真正当一回事,还这么讨人嫌,这么一个人夹在自己和李玄度中间,不是个好事,所以昨晚趁机就拿他去试探李玄度。
现在目的达成了。
骆保不敢再轻视自己。
这倒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此事证明李玄度如今也听得进自己的耳边风了。就算他心里不是很愿意,也不会完全不顾她的想法。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打发走一个下人而已。他今日却一大早起身,没叫人去找骆保交待事情,而是自己亲自过去。她焉能不知
就猜到骆保这厮会来跟前求饶。
既如此,自然要给李玄度一个面子。免得他觉得自己赶跑了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心里存有芥蒂。
菩珠起先不说话,等骆保又磕了七八个头,这才淡淡道“行了,起来吧,给我拿着镜子,举到窗前亮的地方。”
骆保一愣,忽然顿悟,王妃这是饶过自己了,如逢大赦,感激得就差拿刀子挖心以表忠心了,哽咽道“多谢王妃。往后王妃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对王妃一定死心塌地,忠诚不二”说完擦了擦眼泪,急忙举起镜子,找了个有朝霞射入的地方,托着供她照容。
菩珠走到镜前,抬手整理着鬓发,片刻后,随口似地道“回去了就要去阙国,那边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早些和我说一下,我也有个准备。免得什么都不知道去了,丢了秦王的脸。”
骆保低声道“王妃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菩珠道“听说殿下有个表妹”
骆保立刻道“是。殿下表妹名叫李檀芳,比殿下小了两岁。小时候常被接来在宫中居住,陆陆续续,几乎每年太皇太后的寿日期间,都会随阙国使团来住上一段时日”
他一顿,小心地看了眼菩珠,仿佛有点不敢说了。
菩珠淡淡地,一字一字地道“说,有什么,全部给我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少。”
“是。”
骆保定了定神,又继续道“她和殿下可谓青梅竹马,太皇太后也很喜欢她,曾称赞她小小年纪便容止可观,胸有丘壑。后来殿下出了事,被发往无忧宫,她原本也要跟去陪伴,被殿下拒绝了,她还跪求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没答应,她这才回了阙国,好似这么多年都未嫁人。”
菩珠盯着镜中霞光里的花颜美人,手停在鬓边,一时沉默。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姆唤了声殿下,门随即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见骆保站在窗前替菩珠举镜,她似还在理妆,便停下脚步。
菩珠盯了骆保一眼,道“放下吧。”
骆保忙将镜放了回去,叫了声殿下,随即缩在一边,不敢出声。
菩珠转身对着李玄度笑道“殿下,他方才过来求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胡话,大概就是说舍不得殿下,想继续留下侍奉殿下。我看他挺可怜,又不忍心了,就想求殿下,要么不必让他去别处了,还是留下来毕竟侍奉了殿下多年,乍换人,怕殿下用不惯。”
骆保立刻跪了下去“求殿下容奴婢留下来”
李玄度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王妃和奴仆,拂了拂手“行了行了,照王妃说的办吧。好走了,马车在外头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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