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宫中尚仪局的司赞女官带着随从来到驿舍。
菩珠净手敛容,跪坐案前,接受对面女官的教导。她说什么,自己便称是,与前世无二。
小淑女如今虽失怙孤身, 看似无依, 但菩家既然得以平反,菩公正名,今上还特意召她入京, 以菩公当年的名望和今日的人心,显然,菩家这个唯一的血亲后代恩泽在望,她又恰在适婚之龄,京都多王侯子弟, 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一桩富贵姻缘落到她的头上。
女官心中了然, 又见她态度恭敬, 温顺文静, 更是满意,将需要让她知晓的礼节细细加以教导,又亲自示范, 无一遗漏。实在是繁文缛节, 竟费了一天的功夫, 傍晚才毕。女官吃了杯阿菊奉上的谢茶, 笑着称赞了小淑女几句, 回宫复命,临行前,让她耐心等待。
前世是在菩珠抵达京都入住驿置三天之后,获得了孝昌皇帝的召见。
这是一个最合理的安排。菩家女儿长途而至,需要休息和预备,皇帝更非闲人,日理万机。
这辈子,菩珠估计应该也是这样,所以并不焦虑,更无担忧。
她只需等着入宫去见皇帝,再接受皇帝给的赏赐,让天下人都知道,菩家人对皇帝是如何的忠心不二,感恩戴德。
这是一个必须有、也非常重要的仪式,有了这个仪式,这场吸引无数人目光的“为菩猷之复查冤情正名”案,才能算是完美的结束。
她昨夜入城落脚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但目下,她人既然已经到了,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她的。
就像前世一样,她准备接下来的两天哪里都不去,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驿舍里等皇帝召见。
没想到次日一早,皇帝的召见令未到,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阿势必怀卫小王子。
他比菩珠早动身,入京已快一个月了,吃遍皇宫美食,也把各处风景名胜游玩得七七八八,刚开始的兴奋和新鲜劲过去之后,这几日渐渐无聊了起来,终于想起菩珠,正想着她怎么还不来陪自己玩,昨夜便在蓬莱宫里听到女官安排过几日太后宣见菩家女儿的事,顿时兴奋万分,要不是入夜宫禁,外祖母不许他出去,恨不得昨夜便立刻见到她的面。今日天亮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就命人送自己出了宫,直奔她所在的驿置而来。
小王子居然这么快就找了过来,菩珠有点意外,但看到他也挺高兴的。
阿菊很喜欢这个热爱吃食的卷发蓝眼小王子,笑眯眯地摆上吃食,小王子就坐在一旁,两只肉手左右开弓抓着食,一边吃,一边和菩珠说着自己到京都后的各种见闻和趣事。
他说自己住在外祖母的蓬莱宫里。外祖母非常非常喜欢他,第一天见面的时候,要不是他太重了,外祖母简直都要抱着他不肯松手了。
怀卫说起这个的时候,十分得意。又说皇帝对他也非常非常好,封他做了骐国王,把河东最富庶的那个郡的食邑都给了他。反正现在他非常非常有钱,可以躺在上头睡大觉的那种有钱法,并且慷慨表示,如果她没钱,自己可以考虑分一半给她。
讲完自己是如何受宠之后,小王子又向菩珠推荐他玩过的地方。
城北的禁苑没意思
城东的安国寺牡丹一般般。
城西的太苑凑合。
小王子强烈推荐城南坊市,那里可太好玩了,密密麻麻全都是贩卖天下货物的铺子。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那里都能买的到,你想不到的,那里也能买的到。除了铺子,还有热闹的斗鸡场、万人追捧的击鞠赛
小王子讲得连吃也忘了,眉飞色舞,口水横飞,力邀菩珠今天跟自己去南坊市玩。
菩珠当然不会去。笑眯眯地听他讲完,婉拒,说自己刚到京都,有点累,随后便打听起了她关心的李玄度。
她记得前世他似乎比自己晚到了几日。似是朝廷此前一分为二派去镇压天水王的那一支由广平侯韩荣昌统领的人马,并不像河西那样顺利,出现点问题,天水王的叛军窜入相邻的他的西海郡,他紧急回去处理事情了。
果然,小王子说“他啊,他还没来我们快到的时候,收到消息,说西海郡出了事,他就跑回去了,我是跟着我的太子侄儿进的京。没关系,他不来最好,我才不想他呢我现在有了个好外甥”
好外甥仿佛和他心有灵犀,说到就到。小王子这头刚提了一嘴,外头就传来一把男子亲亲热热的唤声“小舅舅你可在里头”
怀卫眼睛一亮,转向菩珠喜道“这不,我的好外甥到了”
伴着一阵脚步声,门槛里踏进来一只黑面皂底靴,一个十岁面黑体胖的青年男子一臂架了只青条子隼,一脚跨了进来,乐颠颠地道“小舅舅,昨日我新得了这只青条子,已经调教好了的,能听人话,昨日就想找你玩,一早听说你来了这里”
他的两只眼睛落到了对面菩珠的脸上,停了下来。
怀卫指着这个一身华服的黑胖青年对菩珠得意地道“他就是我的好外甥你没来的这段时日,亏的有他伴着我到处游玩他姓韩,叫韩赤蛟”
“她她便是菩公孙女,菩家小淑女”韩赤蛟终于收回目光,扭脸问怀卫。
怀卫点头“可不是嘛我听说她昨日到,一大早就来这里找她玩”
韩赤蛟又看了她一眼。
最近这一两个月,若说菩家那个如今唯一仅存的孙女成为了京都豪门权贵们最瞩目的一个焦点,绝不为过。
照这个态势估计,等菩家小淑女入了京,皇帝必不吝赏赐。又传言,菩家小淑女还待字闺中,显而易见,谁若娶到她,必会沾光,皇帝提拔她的夫君以表恩宠,水到渠成。
这位韩世子平日往来的都是斗鸡走马之辈,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便是菩家孙女,还曾打赌,他们当中谁若最后娶到了她,剩下的人便甘拜他最大。
韩赤蛟本也不大在意。
他母亲是长公主,当今皇帝就是他的亲舅舅,不至于稀罕那点裙带利益。但他是个爱凑热闹出风头的人,今日去找小王子,一听说他去看昨晚刚到的菩家孙女,便有点好奇,想先看看她模样如何,此刻一见,心动不已,又想起那帮友人的赌约,转身就把胳膊上的青条子转给外头的随从,自己飞快跑了回来,站在门槛外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朝着菩珠拱手“在下韩赤蛟。我母乃是上阳长公主,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姐姐,我父乃是广平侯。早就听闻菩小淑女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韩赤蛟,菩珠是想忽略也是不可能的。
上阳长公主和广平侯韩荣昌的儿子,侯府世子。前世怀卫后来之所以会出事,就是在李玄度离开京都之后,怀卫被他带出去玩的时候溺了水。
菩珠没搭腔。
什么早就听闻美名。要不是这个天雷劈得巧,她在河西蹲到老死,大约也没人会记起她。
韩赤蛟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冷淡,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
生的美不说,若是能娶到她,还能在众人面前显摆,莫说她态度冷淡,便是当面啐了他一口,他都不生气。
韩赤蛟拱手毕,笑嘻嘻道“小淑女刚来京都,想必于风土人情还不熟悉。安国寺有一株百年龄的老牡丹,今年不但花开得久,且竟挂枝一千二百朵我方前两日刚去赏过花,心想怎的今年与往年不同,开得竟如此好今日才知道了,原来就是因了小淑女的缘故你若得闲,我今日便可作向导,引小淑女前去赏花。小淑女若是不喜人多,我叫老和尚闭了山门谢客,就只候你一人”
菩珠淡淡道“我对赏花没兴趣。”
韩赤蛟眼睛都没眨一下“对对对我昨日后来又想,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年年如此,怎的如此多的蠢男愚女非要凑堆跑去看还不如去看击鞠。小淑女你可知击鞠为何京都如今最时兴了,连我的太子兄弟都是个中高手。我是不敢号称第一,但第二第三,绰绰有余。小淑女你若有兴趣,我引你去击鞠场,教你骑马击鞠,免得万一日后你和女伴同玩,若是不会,恐怕要遭她们笑话”
小王子在旁越听越不对劲,东西也不吃了,一把丢下,朝着门槛外正极力游说的乖外甥走去,示意他跟自己来。
韩赤蛟忙朝菩珠点了点头,让她稍等,转身跟着小王子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院子外,追上去问“小舅舅你何事别耽误我和小淑女说话”
小王子和“好外甥”本来就是因为“好吃”而迅速地走到了一起,此刻翻脸,速度也是如同翻书,冷冷地道“你想做什么她”
他差点说出“她可是我日后的王妃”,话到嘴边,想起李玄度那日的威胁,急忙憋了回去。
“她可是我的好友你敢勾她,我就和你绝交我没你这样的外甥”
韩赤蛟一愣,先哄道“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勾她了,成不”
小王子狐疑地盯着他“当真”
韩赤蛟指天发誓“当真当真,我要是哄你,就让我阿爹出师不利,吃个败仗”
可怜广平侯韩荣昌,在天水弄得灰头土脸,此前靠着匆忙赶回去的李玄度才救了难,没想到自己京都里的儿子还这样在背后诅咒自己。
小王子转怒为喜,但终究还是不放心,催他回去,说自己得空了就去找他玩,终于把人赶走,这才转身进去。
菩珠问了句韩府世子,小王子道“他被我赶走了”
前世小王子出事,似在这一年的秋。
还有好几个月。
菩珠心里正想着这事,忽然外面又来了人。
驿卒来传话,说有人送来了一卷油布归还给她。
没想到姜毅连这么小的事都不忘,竟真的派人送回来了。
菩珠急忙出去,来到驿舍门口。
来送东西的,是菩珠昨晚看到过的一个杂卒。对方恭恭敬敬地说,牧监令吩咐他,代为转达对小淑女热肠相助的感激之情。
菩珠问他们何时回去。
杂卒道“马匹已经送至太厩。既入厩,便无事了。今日便就动身。”
菩珠一怔,眼前浮现出昨日豪雨中的那道身影,心中不知为何,忽有点淡淡的难过,道“你等一下,我去取些干粮,你们带着回去路上吃。”说完匆匆回到住的地方,对阿菊道“阿姆,帮我去驿丞那里买些好的干粮。大将军今日要走。”
阿菊点头,急忙出去了。
菩珠将自己那些剩下的干净糕点也包了起来,预备一起拿出去,正忙着,听到小王子问“刚刚那些人是谁大将军是谁”
菩珠看了他一眼,他一脸好奇之色。便道“姜毅姜大将军。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名声就已天下皆知。”
“我知道了”
没想到怀卫竟跳了起来,满脸都是兴奋之情。
“我的骑射师傅阿布林经常对我说起他,大将军姜毅师傅说他是战神转世,战无不胜,从没有人能打败他”
怀卫的两眼放光,口里嚷着“他现在也在这里我要去看他很早以前我就想认识他了”
菩珠有点惊讶,远在西域的怀卫小王子竟然也知道姜毅。
但是显然,对于怀卫的这个愿望,她是无能为力的。
姜毅就要走了。他是姜氏的亲侄儿,倘若他自己都过而不入,必定是有他的考虑。她作为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贸然领着怀卫过去
菩珠哄他,说姜毅有事,不能见他,下次再说。
怀卫来这里有些时日了,渐渐明白了一些这里和银月城的不同规矩,脑瓜子又转得快,立刻道“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去求我外祖母她只要说好,肯定就行”说完撒腿跑了出去,命跟着他的随卫立刻去蓬莱宫帮自己征得外祖母的同意。
蓬莱宫中,一个年老的陈姓女官轻手轻脚地走进一间并不大的宫室,对着卧在榻上的一位老妪禀了情况。
老妪缓缓地睁眼,低低地道“是姜毅回了”
“是。说他昨日到的,亲自为太皇太后您送来了两匹宝马。”
女官说完,见老妪似想起身,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老妪坐稳后,问道“怀卫如何知道的”
“小王子今早去崇业里驿看菩家的小淑女,据随卫言,似是小淑女昨日入京,在西永乐门遇到了姜公子,方才应是从她口中听到的消息。”
女官一顿,望了眼老妪,带了点小心,又道“说,姜公子昨夜落脚在西郊的便桥驿,今日便要回上郡了。”
老妪沉默着。
室角,一只兽炉口中吐着袅袅香烟,宫室里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
“把姜毅叫回来吧。”
老妪忽地道了一句。
说着这句话,她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带了点混浊的眼底涌出一片伤感似的愁绪,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让他见见怀卫的面也好。见了再去吧”
老女官恭声应是,朝着老妪躬了躬身,待要退出去时,忽听老妪又开口问“玉麟儿呢,有消息吗他何日到”
听到这个名,老女官的眼角不自觉地溢出了一丝欢喜之色,轻声道“正想寻个机会叫太皇太后您知道呢。说天水那边的事已经平定了,秦王殿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快的话,这几日应就能到了。”
老妪道“一年一年,再一年,也不知他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萧瑟,缓缓地卧了回去,面朝里。
“这回回来了,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多住几日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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