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小说:菩珠 作者:蓬莱客
    李玄度与菩珠一人坐车一人骑马, 在侍卫和随扈的伴驾下, 走过了那条连通两宫的林荫道, 抵达今日最后一处需要拜谢的蓬莱宫。

    陈女官带着宫人正等在宫门口, 欣喜地将新婚夫妇迎入,带到了太皇太后日常所居的嘉德殿东阁里。

    东阁的南窗畔有张宝座床, 床上铺着香色坐垫, 中间摆矮脚棋案,怀卫和宁福趴在案前下棋, 边上的两个小宫女忙着剥枣栗给怀卫吃,姜氏坐一旁,微笑看他二人下棋。

    李慧儿抬起头, 忽然看到候立在槛外的李玄度,眼睛一亮,扯了扯怀卫, 示意他看, 自己随即立刻从座床上下来。

    怀卫扭头一看, 是好些时日没见到的李玄度, 欢喜地嚷“四兄”忽又看见他身旁的菩珠,立刻想起李玄度不叫自己娶王妃,他倒娶了王妃的事,心情大坏,拉下脸不笑了。

    陈女官笑吟吟地入内禀话, 道秦王夫妇到了。怀卫低声问宁福, 怎的大家都没告诉他他们今日要来。

    陈女官故意叮嘱的, 叫宁福不要提早告诉怀卫,免得他一趟趟地往宫门口跑等,折腾人,就抿嘴一笑,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呢。”

    姜氏端坐于正座之上,李玄度领着新婚妻向她行叩拜之礼,姜氏看到他右手,问是怎么回事,神情关切。

    菩珠略微紧张,瞥了李玄度一眼。

    他直起身,若无其事地笑道“婚前一日想松散筋骨,拿了把剑练少年时学的剑法,没想到疏于此道已久,竟不小心划了手,叫皇祖母担忧了。”

    姜氏和陈女官都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姜氏责备道“多大的人了,怎如此不小心舞个剑都会把自己手给伤了我记得太医里丁太医最擅处置这种皮肉骨伤,叫来看了没有”

    李玄度道“今早便是丁太医换的药,换完才出来的。只是浅浅皮肉伤,过几日便好,祖母勿担心。”

    姜氏叮嘱他没好之前勿沾水,亦勿动作,遵医嘱勤换药。李玄度点头一一答应,姜氏这才放了些心,叫两人起身,目光投向菩珠,问她在王府中过得可还习惯,微笑道“我孙儿从小顽皮,往后若欺负你,你告诉祖母,祖母会替你做主。”

    菩珠知姜氏此前对自己的印象应只一般,所以对于这场她做了秦王妃后的首面,方才在来蓬莱宫的路上,已设想过了好几个姜氏和自己叙话的开头,想好自己该如何应答。

    她唯独没有想到,姜氏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这句话哪怕是出于爱屋及乌,也是她八岁之后除了阿姆之外,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唯一一句带着亲切慈爱感的关怀之语。和今早在陈太后那里听到的流于表面的所谓长辈关切,是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菩珠心口微微一热,又想起阿姆,险些就要红了眼睛,极力忍住,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之色,以低头为掩饰,轻声说“殿下对我极好,没有欺负我。多谢皇祖母的关爱。”

    姜氏和陈女官相视一笑。

    李玄度瞥了眼自己身畔作娇羞状的菩珠,唇角微抽。

    这时尚膳来禀,道膳食已备妥,问何时用膳。

    陈女官道“太皇太后特意等着你们一道用膳,都饿了吧,这就开饭。”

    早上卯时就起了身,当时也没胃口,早膳只略进了些,一早上又是跪又是拜,折腾了半天,菩珠确实有点饿了。

    虽说是便餐,但比姜氏平常用膳,还是要隆重许多。

    宫人们抬来一张六尺见方的四方形紫檀大食案,案面铺一层绿春紬的食垫,搬来座墩。

    姜氏独自面南而坐,怀卫和李慧儿的位子在她左右两边,二人相对。新婚的秦王夫妇则面向姜氏,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尚膳领着宫女摆上餐具,碗盘盏皆为镂金象牙,又依次送上各色馔食,每送一道,便报菜名,很快摆满整张食案。

    姜氏笑着让新婚夫妇随意进食,勿要拘束。

    她话音未落,早等得垂涎三尺的怀卫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一盘水晶樱桃肉。

    所谓水晶樱桃肉,是取乳彘上好的肥膘肉所制的一道甜味菜,其精髓便是七分肥,三分瘦,又是甜的,最合小王子的口味,夹起来大啖,一脸幸福的表情。

    菩珠对肥肉可没兴趣,昨晚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块不算小的肥肉,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反胃。她比较中意面前那一碟叫做“见春腰”的小面卷,不但做得玲珑,雪白的面皮,每只用翠绿葱丝缚起,好似美人细腰,叫人看着食指大动,面卷里夹的蟹肉馅也是鲜嫩而味美,十分可口,加上她肚子饿,竟一连吃了几只,吃完还是有点意犹未尽,无意间抬头,却发现李玄度在看自己。

    他右手不便,一宫人特意在他一侧服侍,帮他递物,助他以左手用匕匙进膳。

    菩珠怀疑他嫌自己吃太多了,但不用他看,自己也知不好再夹,遂目不斜视。

    怀卫吃了几块肉,忽然想了起来,停箸,让人分些送到菩珠面前道“阿姊”

    他一顿,看了眼姜氏,改口“阿嫂你也吃。可好吃了。”

    菩珠望着面前这碗颤巍巍泛着油亮红光的肥肉,硬着头皮举筷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和着满嘴的肥肉和油,咽了下去,勉强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去了,看见身旁的李玄度,灵机一动,将那只盛了肥肉的碗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怀卫说得果然没错,味道很好。殿下你也吃,补补身体。”

    她话音落下,几个站在一旁服侍的老傅姆相视暗笑。

    宁福和怀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怀卫迷惑地道“陈阿姆,她们笑什么”

    他不问还好,问出声,连陈女官也有点忍俊不禁了。

    菩珠起先也是莫名,再一想自己说的话,忽然有所悟。

    昨夜新婚洞房,原本要行敦伦之礼。他厌恶自己,不碰她,两人没有夫妇之实,但外人却不知道。

    难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让姜氏和陈女官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误会

    她顿时脸热,飞快偷看了眼身旁的李玄度,正撞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表情看着不是很痛快的样子,忙低下去不吭声。

    好在那碗肥肉是送了出去。李玄度没再还她,竟全都吃了下去。

    饭毕,姜氏更衣,怀卫吃饱有些困,被领去歇息了。

    菩珠和渐渐熟了起来的李慧儿说着闲话,李玄度站在殿外庭院的一口鱼池旁,往池里投食喂鱼,背影悠闲。

    菩珠上次听怀卫和自己提过一嘴,姜氏千秋大寿的那个晚上,他回来,撞见李慧儿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菩珠猜测应是那晚李慧儿触景生情,感怀身世,当时便叫怀卫别告诉任何人。

    原本贵为太子之女,一夜失巢,靠着曾祖母的庇护长大。虽然衣食无忧,但内心的苦痛,想来绝非一般人能感同身受。

    前世菩珠和她没有往来,自然也未投以关注,但现在,李慧儿看起来对自己很是友好,想亲近的样子,有来有往,菩珠对她便也多了几分同情。一边闲谈,一边不时瞟一眼外头的那道身影。

    李慧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掩嘴轻笑,说“鱼池里的鱼儿都是小皇叔少年时养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换。 ”

    李玄度仿佛听到提及自己,转头望了一眼。

    菩珠急忙扭脸。

    姜氏更衣回来,坐定后,看向陈女官。老女官上前,捧过来一只长约一尺,看着并不如何起眼的錾银盒。大约年久日深的缘故,盒子上镂嵌的银饰颜色发黑,但愈显古朴。

    陈女官将盒放在了菩珠面前,说是太皇太后给她的一些首饰。

    菩珠忙推辞。

    姜氏道:“收下便是。也不是特意为你定做的,不过是些我年轻时戴过的首饰。人老了,放着也无用,你年轻,正好你用。”

    菩珠不敢再推辞,便拜谢恩赏。

    姜氏微微点头“往后跟着玉麟儿一样,叫我祖母便是。若还有事,无论何事,尽管开口。你既做了秦王妃,往后便如祖母自家之人,凡事不必拘束。”

    菩珠望着面前这位自己从前世起就暗自崇拜、一心想要以她为榜样的老妇人,心中一热,那个回旋在心底的念头竟脱口而出“皇祖母能否和我说说宣宁初年狄人南下之时的事”

    姜氏一愣,看着她。

    陈女官也愣了,回过神来,立刻道“王妃,还是谈些别的吧。”

    菩珠话说出口,自己便知不妥,有些紧张,急忙俯伏下去,以额触地,开口请罪。

    姜氏摆了摆手,阻止老女官,看向菩珠,微笑道“你是第一个向我问这种事的人。问无妨。你想知道什么”

    菩珠暗暗松了口气。

    姜氏既然都允了,且观她神色,菩珠确实看不出有半分不悦,胆子便大了起来,问出了一个长久以来自己倍感好奇的问题“皇祖母,我听闻当年皇祖母您还非常年轻,狄国来势汹汹,朝臣大半惧战,皇祖母您却意志如铁,坚持迎战。皇祖母您如何知道那一仗必定会赢”

    她问完,微微低头,屏息等待姜氏的回答,半晌却无回应。

    她悄悄看了座上的姜氏一眼,她双目望着窗外,身影凝固,仿似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心中又微微忐忑,怕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妥,冒犯到了姜氏。

    正感到不安,忽然听到姜氏开口了,道“你说得没错,那时我确实很年轻,太宗驾崩不久,我二十五岁”

    她叹息了一声。

    “二十五岁的摄政太后,怎可能如你所想那般意志如铁我也曾仿徨犹疑,想过议和,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议和是为毒药,一剂叫人中毒却浑然不觉且余生都将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毒药,它蚀人于无形,吸血吮髓,直至夺走性命。国一旦因怯战,开议和之先河,国祚便衰,往后即便得以延续,亦只剩苟且偷安。大臣只为谋利,战士变成软骨。太宗将幼帝交托给我,我若如此应对,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她的语气变得微微激动,忽然停了下来。

    屋角一尊香炉的炉盖上,有香烟缓缓缭绕,无声升起,渐渐散入空中。

    菩珠不敢发声,连陈女官也是。殿内寂静无声。

    姜氏继续道“我很感激两个人。一位是阙国的老王,玉麟儿的外祖”

    她略微一顿。

    “另位便是金熹之父,定北王李延。当年倘若不是有他二人支持,我亦无法决然做出以战谋和的决定。”

    她将目光投向菩珠。

    “你方才不是问,我怎断定那一仗必定会赢我不敢断定,但有不小的胜率把握。自太祖起,我朝休养生息之余,便厉兵秣马,以应对北方强敌。太宗朝更不敢懈怠。两代皇帝之后,我手中可调用的粮草兵马,虽远不及号称控弩百万的狄人,但绝不至于不堪一击。狄人擅长野战,每战追求速战速决,以战养战,胜利时高歌猛进,锐不可挡,却不能打持久战,一旦受阻,后勤便绝,没有后勤,何以支撑兵马当时我朝梁老将军,最擅长的便是防守战,而我的族弟姜虎,则如反击的一柄利刃。只要顶住最艰难的开局,把战争拖下去,坚持三个月,狄人必会军心动摇。”

    老妇人平日里显得有些混浊的一双眼,目光蓦然炯炯,脸容如有光辉,叫人不禁想象,当日那位力挽狂澜的年轻的帝国太后是何等的秀丽和光彩。

    “战士压抑太久,更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去战场上饮血争功,否则,再滚烫的热血也会凉却。”

    “国运如山,周朝亦不过八百年国祚。然而彼时我朝方艰难向上。我是希望凭此一战,能将帝国这架庞大的战车车轮推过最艰难的陡坡,叫我李氏皇朝的子孙后裔不用再穷极心力,苦苦争斗。”

    菩珠听得一阵神往,更是热血沸腾,忍不住由衷地道“太皇太后您自谦了我在河西的时候,民众都说您是老王母。在我的眼里,您真的是下凡的老王母,佑护天下太平”

    姜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世上何来的老王母我亦无大能,乃赖皇天与列祖之佑,当日才叫我不辱使命,侥幸得以成功。”

    她话是如此,但语气中的开怀,还是呼之欲出。

    陈女官原本担心王妃说错话,惹姜氏不快,没想到这段往事讲述,竟令多年未曾开怀的姜氏如此大笑,实在是令人惊喜。

    陈女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李玄度靠在鱼池边的栏杆上,闭目吹风,隐隐听到菩家孙女在里头奉承,倒叫她误打误撞讨了个好,不禁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新婚夫妇在蓬莱宫再逗留了片刻,秦王携王妃拜别姜氏,临行前与李慧儿话别,叫她无事常来王府玩。

    菩珠见李慧儿望着自己,立刻笑道“你皇叔说的是,我整日空闲,你尽管来,我正好多了个伴。”

    李慧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点头,轻声道谢。

    两人一出蓬莱宫就无话,一个上车,一个上马。回到王府,李玄度一句话也无,丢下菩珠径自去了他兼作书房的那间静室,一个下午都不见人。

    日暮黄昏,王府掌灯。菩珠一个人坐在寝堂里,看着姜氏今日送给自己的宝匣。

    匣内许多首饰,在烛台火光的映照之下,珠光宝气,耀耀夺目。

    她出神了良久,回想白天在长安宫遇到的那些人,又回想姜氏向自己讲述的那些她此前从未听闻的帝国往事,信心大增,再不犹豫,下了决心,决定趁热打铁,今晚就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清楚,往后只有和自己共同合作,相互成全,他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去实现他的野心。

    至于自己的想法,当然不能叫他全部知道。但生儿子的大计,可以早早提上日程。

    别的,日后可徐徐图之,但早点有了自己的儿子,于她而言,这个合作才算是有了初步的基础。

    白天处了这么一天,菩珠便深感李玄度的性子喜怒无常。所以儿子对自己更为重要。否则,事情很飘,她根本没有安全之感。

    黄姆无声无息地送进来一盏茶,停在她的身后,低声道“王妃,非老奴催促,你与殿下方成婚,多多亲近总不是坏事。”

    这个老奴不但是沈皋派来传话跑腿的,也是用来监视自己的。此刻说话语气虽然还算恭敬,但分明是在责备她没用。新婚才第二天,李玄度就一头钻进他的静室,半天都不出来。

    菩珠忍下心中厌恶,淡淡道“预备香汤,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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