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四）

    天黑了！

    窗外, 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沈家客房内，顾曼桢刚刚洗漱了下，将乌黑柔顺及肩的中长发向上梳陇, 最后束成一个松松的丸子头, 露出白皙、饱满、光洁的额头。

    顾曼桢打开皮箱，看了看带来的简单衣物，最后换上了浅驼色毛衣，内搭白色衬衣，裙子是深驼色的百褶裙，白色袜子, 白色厚底布鞋，漂亮大方，知性优雅。

    她正想将今日穿过的脏衣服用衣架子挂起来，突然房门被敲响, 她放下手上的活, 边应着：“请稍等一下。”边加快步伐, 拉开房门。

    一瞧, 果然是沈世钧, 顾曼桢开心地笑起来。

    “曼桢, 好了没？咱们下来吃饭。”刚刚洗漱过的沈世钧, 发根微湿的样子, 令顾曼桢觉得莫名的性.感，她俏皮的眨眨眼，一把将沈世钧拉进屋。

    房门被砰一声合上, 顾曼桢偎着沈世钧，伸手摩挲着他半干的短发，低低的调侃：“……你回来了，小健就靠边站，大嫂心里不痛快；可，伯父回来了，你也一样靠边站……不过，我心里很痛快……这样子，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你啊你！大嫂也不容易，近年来，她苍老了很多。还记的当年，她与哥哥结婚的时候，我是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走在最前面。”还有一句‘替新娘子拉纱的有翠芝’没有说出口，他没有恋爱经历，但还是明白不可以在一个女孩前提起另一个女孩。

    “那个石翠芝，是不是在新娘后面拉纱？”顾曼桢掰过沈世钧的脸，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嗯。”沈世钧心底不喜欢翠芝，但也不好与人说，显得他小气计较。但他也不知道如何应付此刻的女朋友，只得大掌盖上她漂亮的大眼睛。

    “好吧。不说就不说。”顾曼桢伸出粉粉嫩嫩的小舌头。

    沈世钧便心领神会地，含入口中。

    一吻毕

    顾曼桢气喘吁吁地趴入沈世钧怀中，娇声娇气的提要求：“晚上不准你与她说话，不准你对她笑。”

    “我，没有请她来。”沈世钧觉得很冤，手上搂着顾曼桢，笑着点点她的鼻子，申明道。他对石翠芝没有感觉，她是嫂子的表妹，亲戚见见面，应应酬，别的都没有。

    “哼，自然有人会出面，嗯……”顾曼桢没有说下去，而是挂在沈世钧身上。

    世钧的大嫂得早些打发出沈家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她连婆婆开心地围着公公身边打转也不开心，觉得只有她一个伤心人。

    已经守了六年寡，如果再守下去，脾气会更加古怪，这样宠着小健，与小健的教育与成长不益。

    沈世钧哪里禁得起她这样子的撩.拔，开始亲她脖子。

    不过片刻，顾曼桢就开始痴痴的笑。

    沈世钧好气又好笑的啄了她一口又一口，连连道：“好好好……”话本里的妖精也不过如此。

    “还要……”说了两个字，顾曼桢停住了，开始娇笑。

    片刻后，她又去吻住沈世钧，半晌后才接着之前的话题：“还要……还要你牵着我的手，大大方方出现在大家面前，人家不高兴只当你的同事啦！”

    “……”沈世钧默了默，才开始解释起来。

    他说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她，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之后，对她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好的。我不生气了。但是今晚就公开我们的关系。”顾曼桢霸道的宣布。

    沈世钧笑道：“好。爸爸喜欢你，而妈妈一切听爸爸的。”

    “那以后，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呢？”顾曼桢低头拨弄着沈世钧外套上的扣子，状似认真的问。

    “……”沈世钧一时穷词。他向来不是有机智的男人，如果是叔惠，叔惠向来聪明，叔惠一定会知道如何回答才让女朋友满意。

    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沈世钧暗暗松了口气。

    “顾小姐，太太请你下来吃饭。”女佣在房门外喊了声，就匆匆向前走，大概是去喊许叔惠与沈世钧吧。

    顾曼桢又凑近，与沈世钧吸.吮了一阵。

    呼吸困难时，双双默契的分开了，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重新梳了一番丸子头，在唇上涂了一层粉色的口脂，道：“走吧，咱们去请伯父。”

    “……嗯。”沈世钧想起母亲围着父亲忙得团团转，如同过年过节般，心底浮上一阵悲凉，如果父亲一直呆在这个家里，那这个家也有了人气，自己也就毫无负担的在上海工作。

    顾曼桢一边挽着沈老爷，另一只手与沈世钧十指相扣。

    三人一同出现，这是刚刚在房里达成的协议，不能给翠芝一点机会。

    她想起原作《十八春》——多年之后，翠芝在一本书里看到顾曼桢早年写给沈世钧的一封信，非要怪腔怪调的读出来，还说她当年穿着一身寒酸到南京。

    好吧，说白了，她是忌妒翠芝的好命，二十岁前投了一个好胎，出身富贵；二十岁后嫁了一个有责任心的好丈夫，处处谦让，时时包容。

    沈世钧的大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而沈太太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

    而早一步下楼的许叔惠，总是时不时状似不经意的瞟石翠芝一眼。

    石翠芝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小小的窄条脸儿，看去时是很秀丽的，高高的鼻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肿。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却蓬着一大把卷发。

    今晚她穿了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缎旗袍。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见一位修长苗条、优雅大气的二十来岁的时髦小姐一边挽着沈老爷，另一手与沈世钧牵着手，大大方方的进屋来，她没有变脸，她又不喜欢世钧这样子的男人，妈妈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只是近年来妈妈觉得那些少爷们是荒唐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

    妈妈便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她来看她表姐。

    这时，石翠芝只是心下好奇：这是谁？这身衣服真古怪。妈妈是不允许她这样穿戴的。

    顾曼桢他们一行只是与石翠芝微笑着点了个头。

    当然，她不是主客，今晚的主场在沈老爷身.上。

    石翠芝只得起身对着长辈问好：“沈伯伯好！”

    沈啸桐只是微微点点头。不过是大儿媳家的亲戚罢了。

    石翠芝是被宠着长大的资产阶级娇小姐，和老太太老太爷们向来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也就没了下文。

    “好。来来，一块儿吃饭。”沈太太客气着。

    沈啸桐拍了拍顾曼桢的手背，顾曼桢才松开了挽着他的手。

    这时，小健躲在佣人陈妈身后探头探脑，问道：“与二叔手拉手的，是不是二叔的女朋友？”

    陈妈是知道底细的，小少爷说的女朋友是指石翠芝，是少奶奶私下教给他的，可目前大家都看到了，看来老爷是支持顾小姐的，太太只在装糊涂，少奶奶最没面子，可石小姐也瞧不出什么不同来。

    沈老爷坐在上首，慈爱地向小健招了招手，小健则羞得直往沈少奶奶身后躲，而沈少奶奶则笑着推着小健向前走。

    沈老爷好脾气地等着，他心底担忧着，这是长子唯一的血脉，真怕养不大。

    “顾小姐是二叔的女朋友。小健听话，以后多多来陪陪爷爷奶奶，让你母亲多出去散散心。时代不同了，咱们这个家庭也不能保守了。”刚刚曼桢讲的话有一些道理，她说他呆在太太身边会长命百岁，他说少奶奶离开小健，小健的身体就会健健康康。

    “……”少奶奶一脸讪讪的，不知是悲是喜。

    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开的，只是到底舍不下这个孩子，何况她老了，三十岁了。

    最后，客随主便。

    沈老爷抱起长孙坐上首。

    少奶奶拉着石翠芝坐了小健的那边。

    见状，许叔惠十分机灵的挽着沈太太坐到了沈老爷的这边。

    沈世均牵着顾曼桢的手，坐到了下首，沈老爷的对面。

    饭后，外面的雨声渐渐停息了。

    石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道：“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等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

    石翠芝笑着摇头，她才不会那样不知趣呢。

    这时候，顾曼桢则笑了起来，没有必要与小姑娘一般见识，翠芝从少女时期到中年时期，爱的都是许叔惠，只是她没有反抗的勇气，她们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

    “没关系的。叔惠，世钧，我们一会儿也要去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不是吗？”说完，先对着许叔惠眨眨眼，暗示给他接近石小姐的机会，才与沈世钧对视而笑。

    “是的。叔惠，你说呢？”沈世钧眼睛里面都要沁出水来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温柔。

    “嗯。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许叔惠很自然的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