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爵04

    改变课程这件事眼看不可为之时,我就及时放弃,公爵的态度坚定,要我必须学好每一门交代给我的课程,我好像重新读一遍初中,或者高中,而无论如何,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并且此后数年,秉行着这条路线。

    每当我问起公爵的踪迹时,假如他不在议事,就在花园坐着,我一度十足疑惑,每日在阳光强烈的户外,即便在树荫下,也应当黑上那么一些,而他的肤色没有丝毫变动,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不同于其他贵族为了保持优雅作态往脸上敷层层厚粉,他从不乐衷在颜色上装扮。偶尔我碰到他的手掌,上面的温度永远都低于我的一些,不过我没有见到他吃药、看医生,或是其他治疗行为,所以我猜即使他身体不好,应当也不会太严重;或者是他病得不轻,却懒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按常理来说不会是后者。为了表示聪慧懂事,我还是会时常亲自为他端去茶水或热牛奶,往往他不会让我进去,只叫我放在门口。

    每个周二下午三点,公爵亲自教授我神学,唯独这一课是他亲自教导,只有这个时刻,我被允许进入书房,他才对我和缓态度。通常他会吩咐女佣先泡两杯茶来,让整个房间弥散若有若无茶叶的香气,然后叫我先一个人读神学典籍,那些充满了拗口名字与晦涩暗喻的神明故事,等到茶凉到适口的温度,同我一边喝着茶,一边探讨读到的寓意。

    神学教授整个过程称得上轻松,前提是我要乖乖照他说的做。我可以一天读得不多,却要将读到的内容全都要记住,人命,地名,富含智慧哲理的诗句,我可以发表自己的言论,公爵姑且不会生气。他耐心地聆听并且对我进行纠正,无论每一个细小的瑕疵谬误,假如谁要是问他,便会惊讶地发现他简直对所有的神学典籍如数家珍,乃至对每一句神明的箴言虔诚地倒背如流。

    在隐约的茶香里,与其说公爵在教授我,不如说是向我一丝不苟地传教。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给他呢……”

    “为何有光赐给他。”公爵纠正我的句子。他单手背后,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窗台上小苍兰的叶子。

    我重复念了这句,接着往下读。

    “……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因我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来到……”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绒白色细羽从我面前飘过,我只瞥了一眼,将两个句子之间空开毫厘几乎无法被人感知的间隔,正要读到下一段时,公爵若有所觉地开口打断:“今日只到这里罢,安德烈,剩下的时间你可以自由安排。”

    “可是天还有很早。您是身体不舒服了么?”

    “不,与其把你这样的年轻人困在屋子里分神,不如干脆放你出去。”他打开窗户,叫外头微凉的空气和着虫鸣一并涌进来,沉静隔离的书房骤然被推入切实的世界。

    我真的只停了很细微的一瞬,但这些时日的相处使我明白,公爵从来是不会放纵任何瑕疵纰漏的完美主义者。

    “对不起。”于是我老实道歉。

    一只红蜻蜓在行将落下的红日余晖里迅捷地四处飞动。“很快又是下一个季节了。”公爵说着,咔嗒一声又把窗子闭上。“去罢。”

    “我想陪着您。”我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对我的声音产生反感,便接着向下说,“您现在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安德烈。并且或许与之相反,我认为方才的气氛是令人舒适的。”公爵说,“不过有些时候,人在舒适时才要生出警惕之心。”

    他好像意有所指。我没预料中烦人这么让他警觉?我莫名其妙,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他已改转话头,“我想你学一门乐器,你可以先行决定要学什么。我很愿意听你为我演奏。”

    我张开嘴,讶异他为何还没有意识到已经塞给我多少要学的东西,“我现在日程比较紧张,可能没有时间……”

    他打断我,不容置疑地说:“周六上午。”

    “可我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我的一处别庄里有口温泉,今年冬天的时候你可以去放松放松。”他说的语气就好像做出了宽容的妥协。天知道那时冬天刚过去多久,到下一个冬天几乎等同等到明年。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收获多一门课程,那奖励确然对我毫无意义,毕竟在冷天舒舒服服坐在温暖的床上才是我唯一想做的,而公爵可不管我的意见,他独断专行惯了,让我怀疑起一开始怎么会认为他没那么严厉。

    在几年的相处里,我弄清了公爵的个人习惯。他不在乎尘埃、昆虫之类的东西,不怕脏污,没有洁癖,唯独讨厌和人接触,厌恶的程度很深。他从不跟人握手,哪怕是正常的礼节,更别提贴面礼、吻手礼,那简直令他作呕。他避开所有与他人的碰触,仿佛碰一下就会被染上致命病菌。

    不过他的心理底线在我面前要放低多了,这缘于我多年来对他锲而不舍地尝试触碰,当然不会过火,是极稀少的、不易察觉的、叫他以为是意外的那种尝试。脱敏疗法。总之看他的反应对我是一个乐子。近来他甚至都对我的接触无动于衷了,使这小游戏大大减少了趣味性。

    我曾经问过他这个心理的由来,他只简单地用两个字的理由打发了我。

    “不洁。”

    这是他的原话。

    我在心里思考,不知道公爵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所谓“不洁”的人类的一员。但转念一想,应该是有的。他对别人苛刻,对自己只有更苛刻,他向来秉承“人生来有罪且不洁”的理念,认为所有人年岁越大就越罪孽深重,倘若鞭子不能教养,就只能用刀子放干他们的血,让罪恶随血液一同流走,才能稍微变得干净一点。

    “没有比人类更丑陋、更愚蠢的生物。”同样也是出自公爵之口。他对人类不说痛恨,也算得了十分敌对。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治下的领域富饶丰裕,极得人民爱戴。除了他本身的能力以外,对表面工夫的注重必不可少。当旁人在场时,他永远不会说出如此消极仇世的字句,即便有些无伤大雅的不爱与人接触的小毛病,他总体的形象总是威严与仁慈并重的,再加上面容俊美、举止文雅、思维敏捷,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对方的好感。

    一个优秀的政客。不妨这么判断。

    数年来,他都完美保持了这终伪装,但我仿佛是一个例外。

    从我小时候起,公爵就不惮在我面前显露本性,无论内容何其残忍、血腥,他都颇有兴趣地向我一一吐露。我能怎样作为呢?唯有尽到孩子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倾听、表示理解,并且守口如瓶。每当我这样做了,下一回他又加倍地向我描述,简直令我怀疑他对我满是天然的恶意,才会愿意用这些言论不间断地染黑我的思想。不过换个角度,假如他觉得这些话是是孩子在成长中必经必知的途径和道理,倒也不难解释这种行为。

    公爵在我面前秉持的态度,仿佛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慈爱,他看我如同看一只懵懂的、有些潜质的羔羊,只是我毫不怀疑假如这只羔羊倘若有违背之处,他也会不吝管教,哪怕叫它鲜血淋漓、遍身伤痕。我被允许犯一次错,即最初的一次,在那之后公爵会对我讲诉应有的理解与教训,我就再不许犯。最初我偶尔还会与他有些意见分歧,后来与他的言论几乎趋于一致,因为他的教导不可违抗不能改变,多加辩论毫无益处,我何必多费口舌。

    从我入住庄园至又一个十四岁,我对公爵的这种消极态度如野火延烧至各个方面,随着我逐渐放弃争辩,他对我的控制势力便日愈强盛,这显然是个此消彼长的问题,我将它认作一种明智的退让,你看,人总是有能力界限的,你最好只是在能选择的范围内选择。

    在这个瑰丽的庄园待的日子渐久,我也同公爵一般能够领略起花园的美来。无论什么季节都无法摧折其生气,无论什么时候去看,总有些花满骄傲地开着,无论冬秋,即使满园都给厚厚的白雪盖住了,角落里也会恰有一枝探出头来。花这种东西,从来都没得无遮无拦、不假矫饰,你可没法叫她生得更丑或者更美,她永远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某个秋日晴朗的天气里,我在花园里放风筝,秋天最后的白蝴蝶在花丛间闪动,我手中拉扯着风筝线沿着大理石铺出的花园中间的小路奔跑,风筝哗啦一声趁着凉爽干燥的风飞起来,我变成慢走,仰着脖颈一边后退一边放长风筝线,线轴在我手上骨碌碌地转,线越拉越长,直到风筝在明亮发白的高空缩成很小的一个色泽鲜艳的剪影。

    我玩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后来无意中转头看见二楼长廊的玻璃窗后,公爵沉静地立着看往这个方向。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也不知他看见什么,在意识到他存在之后,我举起手臂向他挥了挥,而他笑了笑,也向我挥手。只是我不太确定那是否是个笑容,或者是因光线反射到玻璃窗叫我产生的错觉,总之在我记忆里是有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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