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爵07

    我和公爵共用早餐,这本来是个太过平常的清晨,我原本没想到他对白色狂热的喜爱居然波及到我身上。我当时了无食欲,随手用餐具摆弄碟中蔬菜,冷不丁地,公爵对我说:“你应该多穿白色。”

    我诧异地抬起头。

    “白色很衬你。”这很难称作一个解释,只是他个人的一个观点。你没法叫一个人突然改变习惯,只因为你的念头,随后我意识到,一般人不行,公爵自然有让别人为他低头让步的特权。而我发觉在他身上,我也有某种特权,这权力使我不愿意轻快地歪转自己意志妥协,而相信仍有余地改变。

    对我衣着的在意或许隐隐意味着他终于对我确实的认可,不过我选择拒绝。因为重新制衣太麻烦,先是量身定数,挑选颜色花样,终于成衣之后又要再三试穿调整,整个过程既漫长又乏味极了,我简直宁愿去看燕子飞来飞去地筑巢,也不愿意叫那些裁缝绕着我飞来飞去。“何必这么麻烦?父亲,我已满了十四岁,再每天穿一身白故作天真,未免叫人发笑。”

    “有谁敢笑你呢?”公爵反问。我当然找不出人选来。“安德烈,你要习惯,并非你去适应世界,而是世界为你屈膝。”他放下餐具,玩笑式地在我双肩各轻拍一下,仿佛一个精简的加授仪式,“我以菲茨杰拉德的姓氏授你骄傲与荣光,你必会以骄傲与荣光回应他。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需要在意。”

    “我以为您不喜欢这个姓氏。”公爵的手自我肩上轻巧地拂落,像刚刚触碰过一只罕见的鸟儿。“唔,不过有时,我得承认它的实用性。”

    “手。”他命令道。

    我听话地将手掌放在他的手上,他将它翻了个面,叫手面朝上,稍向上捋了袖子,使我的一截手腕露在外面,我不爱晒太阳,不事体力活动,手腕瘦弱苍白,蓝紫色血管仿佛树枝或溪流在其上延展。

    “蓝血往往为污秽与疯狂玷污。你的血是干净的,你应当身着白色。”

    他的话中似乎另有深意。

    不知是何理由,在想清楚原因之前,我已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自己都费解的问题:“那母亲呢?”

    他的动作顿了有两秒,然后收回手,“你知道我不想向你撒谎。”

    “那么就如实向我说。”我直视他的眼睛,带一点窥探的好奇,“您说不再爱她了,也就是之前爱着她,后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转变了这种感情?”

    “你想听实话?”

    “我想得够久了。”我上身微微前倾,逼向他,追问一个预感终于要知道的答案,“母亲离开得太早了,早在我的记忆之前,我为她感到抱歉,却不会悲痛。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好吧,”他妥协。他很少让步,不知怎的,我却好像具备了使他退让的能力——也或许这次不是单方退让——“你得先答应我先前的要求。”他说。

    我点头同意。不过麻烦几天量体裁衣,换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值得了。

    “我爱她,她同样爱我,否则我们不会结婚。不仅仅是我,她也是个颇为挑剔的姑娘,向往爱情与光明幸福的生活,我们结合是双向的选择。”

    “但是?”

    “但是我们跟对方抱有的感情并不一致。”

    我有些不解,“不都是爱么,还会有什么冲突?”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同她宁静的外貌相比,她是以一种热烈而占有的方式爱我。她的爱是玫瑰、血与火做出来的花儿,她既然爱我,就要切切实实拥有我的想往和激情,不容许有丝毫退缩,她将整个灵魂绑在我的指头上,想要我们骨头都融到一起似的亲亲热热。”

    “这不可能。”我笃定地说,凭借公爵的个性做出判断。公爵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稍纵即逝地微笑:“的确如此。”

    “可您不是说爱她?”

    “我爱她,曾经充满了真诚。我爱她的微笑、金发和美好的性情,我爱她如同爱一首诗,我愿意使她欢笑,让她生活富足美满,与世间一些争纷挫折隔离,使她的心灵保持污垢。这爱里不含有欲望,欲望易使人不洁,无论身体或思想。”

    “而她对你相反。”我有些明白过来,“这样的爱反而叫她痛苦十足。”

    “她渐渐不愿意出门,不肯见人,不履行女主人的义务,她是在闹小性子,叫我向她屈服。这样的抗争无法挫伤我,反而使她郁郁寡欢,我能看见她逐渐枯萎破碎,因此我去见她,对她说假如她能够接受之后或许我不再爱她,我们将共度一个晚上。”

    “因为假如您与她过夜,她将不再纯粹,您可能不再爱她?”

    公爵没有回答我的话。晨光温柔地从窗棂洒进来,公爵背着光,初阳的光给他描上金色,他的神情罕见地显得如此柔情而感伤。“她赴了约。”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有一个问题。“后来母亲所有的遗物为何不见了?”

    “火焰净化过的东西,可以递往净土。”公爵回答。“你感到伤心了么?”

    “有一些。”其实并没有。

    “嗨,你偏要自讨苦吃。”公爵说,“过来。”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他,结果得到一个不很温暖也不很柔软的拥抱。他的拥抱坚定而确实,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听到他的心脏缓慢而坚定的震动。我们很少拥抱,确切来说,甚至很少肢体接触,或许是我疑心,有时我能感觉到他躲避我触碰的倾向,有时他表现得挺想要,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还想问……”我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中传出。即便他信赖火焰的净化作用,依照贵族画肖像的传统,庄园中不至于没有一幅女主人的正式画像。

    “今天的问题已经足够了。”他封住我的话头。

    “您当初为何将我送走?”

    “为了躲避命运。”

    “又为何将我接回?”

    “因为蔑视命运。”

    “您在说些什……”

    “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安德烈。”公爵试探地抚了抚我的后颈,第二次说,“今天的问题已经足够了。”

    他放开无言的我,“吃掉你的早餐,课程快开始了。”说着他已起身,“我先失陪,不要忘记答应过的事情。”公爵离开餐厅。我看了看他的位置,他自己的早餐大部分却被剩了下来。

    事实上,我一点儿也不满意他的答案,那或许是真的,但毋庸置疑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一个前奏。这个人是不会轻易地吐露想隐瞒的事的。

    餐桌中间花瓶里插着的百合花纤细地垂着头,在桌子上打下一片安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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