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恶童03

    家中多了孩子后,一些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变化。在我们克制成人化的装潢以外,在家居饰品上增添了更多色彩选择,我们逐渐购入不少颜色鲜亮、造型可爱的小玩意儿,从我们的视角看,它们应当是可以博得孩子喜爱的。

    秀一一如既往地安静、谨慎,不大表达自己的喜好,良子认为这是他受过伤害后出于不安与自我保护机制的正常反应,内向的孩子,不太可能从开始就迅速热情融入周边环境,这和他们的本性不符。

    我问良子对秀一的看法,她觉得不坏,原因一贯的古怪。“因为这样才和你相像呀。”良子蜷在一把大扶手椅里,双手捧着一本来自西方的民间传说故事集。秀一已经睡了,我们两个暂时没有困意,便出来客厅读书,主要是谈天。

    我反驳道:“我可没有这么自闭。”

    “是、是,”良子假意应和着,“你从来没有因没交到朋友一个月闭门不出过。”

    那是我五岁以前的事情了,在刚搬到良子家附近时。成年人的思维在孩童的身体中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再成熟的灵魂都要向躯壳的年龄让步。在那时我简单的大脑中,既然没有相见的人,出门则毫无必要。每个梦境中,我的性格都要这么受到身躯本身的影响。在幼稚的作为下隐藏着一个更为幼稚的念头——假如他们要同我玩,就非得自己找上门不可。由此观点,孩童时代我的孤独势在必行,不过,良子倒真的是自发地找上了我。

    一开始,她是在指示下向母亲的女伴(即我的母亲),送些院里新结的柿子。良子进门时,我正趴在桌前看玻璃缸中的金鱼张嘴翕合、摇头摆尾,我听见她唤着我母亲,便默不作声地用手势给她指了方向。当时因感受不到她有多喜欢我,我也对她感官平平、缺乏兴趣,我的情感是一个反弹的力度,对我施加什么情感就是反弹回什么,只是力度要小得多。

    出于礼貌和无聊,她开始向我搭话。她较我大一岁,女孩子天然地比男孩子要早熟一些,她那时比我成熟得多。她原本对我不甚在意,后来时间一长,不知怎的喜爱起我来,天天寻我一同玩和上下学,成日里混在一处,我感受到她的真情,不吝于投桃报李,和她做起朋友,其后顺水推舟,直到现在。

    我和良子小声说话,秀一揉着眼睛从自己房间走出来了,“叔叔,谈姨,你们怎么还不睡啊?”

    “谈姨”称呼的是良子。假如唤我“叔叔”,而把良子称作“阿姨”,在伦理上对外人来说未免太奇怪了,所以用了这样折中的叫法,在良子的姓氏后加上“姨”这个字,多少没那么别扭。

    之前的话题就此中断,良子举起手中书本示意,“还睡不着,我在读书给叔叔听。”

    秀一迟疑了,想加入我们却不知该怎么插入。“就坐在我旁边吧,假如你想听的话。”我说。

    秀一又看看良子的神情,见她不是特别反对,才挨着我坐下。不知怎的,我觉得这孩子有点怕良子。我看不出他会害怕良子的任何理由,暂时把它当错错觉。

    良子开始读书,一个普通人或许会定义成童话,但实质上充斥着血腥、伦理、阴谋的故事,我听得饶有趣味,想要继续听完它的当口意识到旁边有个孩子。“也许这故事对孩子不太恰当。”我想着,发现秀一斜趴在沙发扶手处,两个手臂交叠一起,把下巴搁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投向良子,表情流露出一点怪异的兴奋,却兴致缺缺,好像这故事中的一两点抓住了他,使他短暂兴起后急转而下,跌进无趣乏味的漩涡里。

    我琢磨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我从没养过孩子,良子亦然,我们两人对育儿仅有的经验来源于良子购入的关于孩童教育的书籍,在这当儿难以贸然投入实践。

    秀一保持这样的姿势听到结尾——惯有老套,坏人被处以死亡或痛苦孤独终老之刑罚的结局,秀一注意到我的分神,腾出一只手抓住我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手腕,冲我粲然一笑:“叔叔,你困了么?”

    我想不留痕迹地把手抽出来,他抓得很牢,我一面小幅做努力,一面回答:“不困,现在对我跟你谈姨算不上很晚。”

    秀一直视我的眼睛,轻轻撒开手,手指尖划过我的手心,微微的痒,我略微不适可不好发作,他在我说话前先一步开口发问:“那您和,”他把目光递给良子,“谈姨,平常在这时候会做什么?”

    良子阖上厚重书籍,纸页闭合时发出沉闷的“扑”声,看着墙壁悬挂的钟:“没有什么。只是就这样聊天。时间太晚了,这时候你本该睡着了,孩子。”

    秀一怏怏不乐地坐起来,“我明白了。”

    “去吧。”我把手放在他肩上,“做个好梦。”

    秀一点点头,拖拖沓沓地回自己的房间。我看他把门关好以后才跟良子说:“你是不是对秀一太严苛了。”

    良子拢了拢两鬓的发丝,淡淡地说:“我没感觉。”

    “说起来,他父母原本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之前问过秀一,他年纪小,说不清楚,单讲家里天天总有人进进出出。我跟人一打听,说是开的烟霞馆,不知怎的一把火烧了,夫妻俩连同一个常客都给烧死了。

    “那秀一怎么没事?”

    “他刚巧去河边玩,半天没着家,等回去了整个馆子给烧的倒的倒焦的焦,一地黑黢黢烟灰。”

    “后来他父母丧事怎么料理的?”

    “一个远房亲戚来操持的,烧的什么都不剩,值钱玩意儿没留下一件,只能把他们草草埋了。”

    我沉思着,忽想起来:“被烧死的那个人,他家里没去闹事?”

    “也幸好那是个泼皮光棍,无父无母,成天寻衅滋事,靠碰瓷为生,他若死了,本地人高兴还来不及。”妻子说话时,淡泊,带一点温度与叹息,我知道她是可惜人命轻贱,人生也轻如蓬草,不由打断她不叫她伤感下去,故意轻松地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是我们抚养他,他会好好的。”这样宽慰时,我心中没有惋叹,我中意良子,恰是因为她是个有人情味的人,她是我的一把尺,或一个带刻度的量杯,有了她的比照,我才知道该从情绪瓦罐中约出多少感情,进行何种程度的表演,像个正常人一样体悟表现。良子对我是不可或缺的,我以为。

    “我们也睡吧。”

    我让良子先进卧房开灯,才熄灭客厅灯光跟进房里。我的眼睛略微干涩,困意渐渐来袭。

    我枕进松软枕头上快睡着了,良子在我耳畔用比耳语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犹疑试探:“秀一回来后不久收到消息,收容他的那户亲戚家里也着了火……他们都说他是灾星。”

    “谣传罢了,不过是个小孩子。”我睡意朦胧,翻了个身,“快睡吧,明早你我都有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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