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恶童07

    “您睡了么?”

    细细的、柳絮一样忧愁轻柔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我清醒过来,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我床边,背着光,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身形轮廓。我想打开台灯,他向前一步按住我的胳膊,微微侧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自然光,秀一的面孔显现出来。

    “怎么了?”

    “做了噩梦,有点睡不着。”

    我披衣起身,靠在床头,“做了什么梦?”

    “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可怕。我没命地跑,有个什么无形的恐怖的东西缀在两三步后,无论我跑或是藏,永远都摆脱不了。”秀一坐到床边,伏下身钻进我怀里。秀一是惯来向我撒娇的。他已经很高了,再作出这样依赖的情态未免太孩子气,可是既然他贴过来,我没有缘由把他推开。

    “最近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我问道。

    他勉强摇摇头,脸在我的睡衣上蹭了蹭,我安抚性地轻拍他的背部,“我和你谈姨都在,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不做声,在我怀中静静地依偎了一小会儿才开口:“我好像很久没和您这么近地相处了。”

    我笑了笑,“你长大了,当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有拘束。”

    “今年您还没带我去看枫叶。”从秀一来后每年秋季,我们都去临近的藜山上观赏枫叶,一般三人一同去,只有两年良子事务缠身,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去了。

    “最近不怎么太平,听说上周西南部小范围的开始交火,这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能不出门还是少出门。”

    他听了我的劝告,难免失落,任性地说了一句:“只要和您在一处,我没什么好怕的。”

    “关于生死,就没有小事,不注意不行。”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换了别的请求,“今晚您可以和我一起睡么?”

    我偏头看了看良子安然的睡颜,她睡得很稳,我们絮絮私语暂时没有将她惊醒,如果谈话持续进行下去,势必会惊扰她。换个位置睡倒没什么,我想着,便答应下,让秀一从我身上起来,轻手轻脚地下床,带上我的枕头,秀一拉我进了他的寝室。

    我们没有开灯,否则骤然刺目的灯光会将睡意席卷,即便目前为止我没看出秀一有一丝倦意。

    秀一把枕头往侧边调整,我将枕头放在他的旁边,“我记得壁橱里还有一床被子。”

    “干嘛要费那劲,跟我睡一床被子不就好了。”轻松的语气。秀一状似毫不在意,我却有自己的顾虑,“天气冷了,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会从中间跑风。”

    其实我想到的是良子。隐隐约约的,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和秀一保持点距离,她比我通人情,她有这样的想法,想必我和秀一太过亲密确是不太好,不妨照她的意思做。

    秀一的情绪骤然跌落,称不上生气,却听得出阴沉,“您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近一点么?”

    我当然否认。他不依不饶,一定要和我分享一床被子,我不知道他缘何这样执拗,出于不愿争执的想法,还是同意了。

    现在我们并肩躺在一起,我仰面闭着眼睛,秀一面对我侧卧,一条胳膊横揽着我。

    “国中学习还适应么?”我主动问。

    “没什么适不适应的,学来学去只是那点东西。”

    “你学有余力,可以适当分出精力考虑以后走哪条路,该发展怎样的能力,方便成人后离家自立。”我听他说得轻易,建议道。

    秀一烦躁地提高声音:“我不想学,我也不走!”他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房间里,仿佛在冰冷的墙壁上返出回声。

    我心平气和,有些事并非躲避就能避开的,尤其在人往往被卷入漩涡、难以脱身的时代。“这些事情,早做准备早好。”

    “倘若我永远都不学,永远都赖在你们身边,你会赶我走么,像赶一条养厌的狗?”

    他这脾气来的毫无预兆。

    “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说,“你得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万事万物,唯有无常永恒。你越早明白这个问题,在必有的时刻来临时就能越快地反应过来。”

    秀一倏地动作,张开手臂从上而下抱住我的脖颈,“你说是为我好,可你会跟谈姨说这样的话么?你敢跟她说一定会同她分开,不能偕老?”

    “这样的概念置换没有意义,父母子女和夫妻并不一样。”

    他更用力地搂住我,我的脖子被他勒紧得呼吸有障碍,“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孩子。”

    “即使如此,模式总归差不太多。我养育你,教导你,放你离开,组建新的家庭继续循环。”我两手抓住他的手臂,稍微用力分开,把他歇斯底里的拥抱解除,背过身去不欲理会,“每人都各自有角色要扮演,都要处在应有的位置上,作出合时宜的举动,按既定的轨迹行动。这是世界运行的一套方式。”

    到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讲了太多莫名而冷漠的话,有些模糊的不安,纳闷到底为什么我对秀一说出此番言论。我因觉察到言行的不妥陷入沉默,希望没有伤害秀一的情感,可心底里我清楚秀一是个怎样的孩子。敏感与尖锐、自尊与卑劣、软弱与强势,他是矛盾结合体,你永远不清楚在他聪慧而善于缄默的脑袋里澎湃着怎样的思绪。

    我的伤害已经刻下,明智的做法是将谈话就此打住,当晨曦和煦的光线游进房间,一切夜晚的郁结都会消解,再次被包裹进白日积极喧噪的氛围中。

    而秀一却不肯苟且放过,偏要把心剖得明明白白,又从背后拥抱住我,紧紧地、深切地攀附,如同下一刻将被背弃,透过单薄的睡衣,他胸膛上的温度极清晰地传到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鸣颤,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他的声音。他说:“我会跟着你,你们。我会纠缠到我的生命腐朽,直到你们死后依然延续,假如你们死了,坚持尸骨埋在一处,我会允许的,我会和你睡进同一副棺椁,或者在你们棺材中间的土里化烂,这才是圆满,这才是我应得的轨迹和命运。叔叔,你明白么,唯一从我逃开的方法是,事先杀死我,否则我总有足够的精力同你们阴魂不散。”

    我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秀一从来不对我撒谎。他在外人面前或许狡诈、或许傲慢、或许残虐,在我面前永远是最赤诚的孩子,即便我真的不知他对我的一腔热爱从何而来。我不再出声回应,闭上眼睛假寐,秀一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眷恋地徘徊不去,在我不看的情况下,我能清晰地想像出暗中他的眼睛的样子,是白水银中养的两丸黑得纯粹的珠子,眼中可能泛起凛冽的水光,点点映照出不甚明显的光亮。

    “明日来接我下学吧。”一个暗示揭篇的愿望。

    我听懂了,却依旧拒绝,只因有约在先,“我同你谈姨约好,要提早下班和她逛一逛商场。”

    “是否在她心中你总是第一位,她也是你心中的第一位?”秀一的质问中有一种情绪掩之不住,那是嫉妒。呵,这倒是怪了,他在嫉妒谁,又以何种立场嫉妒。我自认为和良子对他仁至义尽,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不至于招惹他溢于言表的恶意。我倦于争执,便将那些疯言疯语置之不理,试图静静带着枕头回返和良子的卧室,他很想留住我,我没有顺从他的挽留。

    将要跨出门的一刻,秀一跪坐在床上,把被子丢得远远的,赌气般地确认我是否在意他会着凉,我不搭理他孩童式的娇纵,只抓着枕头走开。我听见他阴森森的、恶毒的挑拨:“你以为谈姨就是干净的么?我告诉你,她比我还要乐衷掌控你占有你,恨不得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她可在你背后干过不少事,我敢打包票她早就想把我扔走了,只是为了保持在你面前温和的样子不说。我才不遂她的意,她越要赶走我,我越要缠住你!”

    他明知道良子对他尽心尽力,自己也爱她,却放任情绪失控说这些没头没尾的疯话。我越发感到他在胡说八道,头也不回地回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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